一方墓志对应一场葬礼。冯熙、冯诞这父子二人的两方墓志,为何会有三场葬礼?剥开正史文本和墓志文本的层层包裹,我们可以看到,在太和十九年(495)的北魏,围绕父子二人是归葬旧都平城还是新都洛阳,有三场葬礼依次展开,最终造就了今天所见的冯熙墓志——这一升格的纪念装置,以及之后北魏洛阳时代的墓志文化。 “突兀而至”的墓志文化 太和十七年 (493)至十九年 (495)间,北魏孝文帝将都城从经营百年的代北平城,迁至已荒废近两百年的西晋故都洛阳,由此开启了北魏王朝后半程的急遽转身与国家重构。此即国人耳熟能详的孝文帝迁都。20世纪以来,在洛阳城、永宁寺、龙门石窟等可视化的宏规巨构之外,以城北邙山一带为中心持续出土的大量墓志,在为北朝史研究不断注入新鲜活力的同时,也逐渐成为我们想象北魏洛阳时代时不可或缺的文化图景。 虽然大多数北魏墓志均系盗掘出土,并未经过科学的考古工作整理,但已足以让我们了解,在北魏洛阳时代,墓志是精英阶层丧葬文化的标准配置,涵盖了从皇族元氏到胡汉大族的主要范围。在理想状态下,这一纪念装置于方正青石之上刻成,文字均匀分布于罫线划分的界格内。文字内容一般由志题、志序与铭辞三大部分组成。其中志序按照姓名、郡望、家系、经历、品德、死亡、丧葬这样的经典顺序,叙写志主生平。而铭辞部分不仅由文学性颇高的四字韵文组成,其内容也要按照类似的模块构成,完成与志序的对应叙述。丧家需要委托专门的文士来完成这一工作。北魏洛阳时代精英阶层的墓志文化,直接决定了其后隋唐时代扩展至更大社会层面墓志文化的基本面貌。 不过,若将北魏此前百余年的平城时代也纳入视野的话,就会感受到孝文帝迁都洛阳后墓志文化的风行,毋宁说更像是一个突兀而至的 “历史事件”,而非社会文化的渐进转变。平城时代虽然也有墓铭、墓砖类型的文物出土,但数量不多,行用未广,使用者集中于因种种原因迁入平城的徙民群体。而构成北魏政权统治核心的所谓 “代人” (包括皇族拓跋氏及其他胡族),尚未见有使用类似文物的迹象。这些文物大多形制粗陋,内容也比较简单,几乎不具备由四字韵文组成的铭辞。从洛阳时代墓志文化的标准来看,难以“墓志”称之。而迁都洛阳之后,早在入葬于太和二十年(496)的南安王元桢这里,其墓志就已经是相当成熟的精美之作,志主身份和装置面貌都与平城时代的墓铭、墓砖类文物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基于这种对比,学者认为北魏洛阳时代墓志文化流行的背后,或有朝廷方面的某种推动在起作用。但这毕竟只是一种推测。北魏洛阳时代墓志文化的创生这一 “历史事件”究竟是如何发生的?有哪些人、以怎样的方式卷入了这一事件?这一事件与孝文帝迁都这一更为宏大的 “历史事件”关系如何?这些问题,都在历史的迷雾之中若隐若现,而学者徒呼奈何。直到2010年,制作于太和十九年 (495)的冯熙墓志与冯诞墓志先后刊布,才为上述问题的解答提供了真正的基础。 冯熙、冯诞父子的两方墓志 墓志概况与志主信息 冯熙墓志和冯诞墓志据说均出于洛阳市孟津县与偃师市交界处,时间分别为2007年冬和2008年冬。后洛阳当地学者李风暴、赵君平于2010年先后撰文介绍冯熙墓志,冯诞墓志拓片的公布则要等到2012年 《秦晋豫新出墓志搜佚》的出版。与近二十年来刊布的多数北朝隋唐墓志一样,这两方墓志亦为盗掘出土,相关墓葬信息自然付之阙如。观察冯熙墓志拓片,左方铭辞部分中间偏上位置,一圆形痕迹清晰可辨,或为盗掘者以洛阳铲下探时所伤及。冯诞墓志则志石右侧有一较大缺口,残损若干字。熙志言其葬于 “河南洛阳之北芒”,诞志则言 “葬于乾脯山之阴”。乾脯山推测地当汉魏洛阳城东北,与西晋帝陵相邻。 冯熙与冯诞为父子关系,出自北魏史上著名的文明冯太后家族。 《冯熙墓志》称其为“文明太皇太后之兄,显祖献文皇帝之元舅也,又为国之外舅矣”。 “外舅”即岳父,因孝文帝 “前后纳熙三女,二为后,一为左昭仪”。平城时代后期,在冯太后的积极推动下,冯熙子女与北魏宗室及北族高门通过联姻,构建了庞大深广的权力网络。即使在冯太后于太和十四年 (490)去世之后,冯氏家族在平城也仍然具有强大的影响力。冯诞则为冯熙世子,与孝文帝同岁,二人关系甚密。 《北史·外戚传》记载 “高祖宠诞,每与诞同舆而载,同案而食,同席坐卧”,亲近程度甚至超过了孝文帝的弟弟彭城王元勰和北海王元详。 《冯诞墓志》的 “幼以贵戚聪令,入侍禁幄。……年志协于辰御,居游契乎轩禁”即是指此而言的。 从这种亲近关系来看,冯诞乃至冯熙家族应是孝文帝迁都计划的积极支持者,甚至可能在其中扮演了关键角色。然而太和十七年 (493)八月孝文帝以南伐名义率大军南下,九月在洛阳 “定迁都之计”,仅过了不到两年即太和十九年(495),冯熙和冯诞父子就先后因病去世,不能不说是相当突然的。 《魏书·高祖纪》记载冯熙于十九年三月戊子 (十九日)卒于平城。 《冯熙墓志》则言 “太和十九年岁在乙亥正月辛未朔廿四日甲午,年五十有八,薨于代平城第”。前者记录的应是孝文帝在钟离前线接到冯熙凶问的时间,实际去世时间当以墓志为准。而冯诞在十九年初 “从驾南伐”,二月廿二日病卒于淮南钟离前线,年仅二十九岁。 作为孝文帝统治圈的核心成员,冯熙和冯诞父子在死后都受到了极高规格的哀荣待遇。 《北史·外戚传》对此渲染有加,包括赠以高官、加以殊礼、给予美谥、皇帝亲送等多个方面。值得注意的是,冯熙卒于平城旧都,冯诞卒于钟离前线,但最终都葬于洛阳。这一点有赖于两方墓志的出土,得到了更为坚实的印证。在太和十九年 (495)这一迁都伊始的敏感时节,冯熙父子的入葬洛阳,应该也可以视为广义上的 “迁都大业”的组成部分,被孝文帝着意经营。《北史·外戚传》在冯熙所受哀荣的最后说孝文帝 “葬日,送临墓所,亲作志铭”,对应的应该就是今天呈现于我们眼前的这方冯熙墓志。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