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章太炎、梁启超以后,阅读史料最多最细的有不少人。在我们这一代读书时,就知道前辈史家中读书勤奋的很多,比如陈垣对《四库全书》的阅读,钱穆对《四部备要》的利用,蔡尚思在南京图书馆的泛读,吕思勉对“二十四史”的精读,都是我们那个时代历史学系师生最为敬仰的事情,也是我们那时不少人确立的一个“人生小目标”。我们那时普遍相信前辈学者的经验之谈,历史学一定是一个“由博返约”的过程,没有最大量的博览,就不可能构建精深的学问。 20世纪中国史学界出版了大批出于众人之手的中国通史。在中国通史写作者群体中,吕思勉是少数几个将通史写作作为一个事业进行经营的学者,其写作遍次、写作冲动,几乎贯穿了其生命的全部过程。他的第一部通史作品《白话本国史》由上海商务印书馆1923年初版。是年,吕思勉刚满四十岁。严耕望后来讨论这本书时说:“在1920年代,一般写通史都用文言文,而(吕思勉)先生第一部史学著作就用白话文,可谓是中国第一部用语体文写的通史。全书四册,内容丰富,而且着眼于社会的变迁,也有很多推翻传统的意见,这在当时是非常新颖的。”④ 三十年后,1953年9月,年已古稀的吕思勉拟就一个新的《中国通史说略》,计划重编,并与华东人民出版社函商。无奈此时“因中央人民出版社已分编出版范文澜同志著的《中国通史简编》修订本,该书同时在华东印行,为避免重复起见”,华东人民出版社婉拒了吕思勉的新通史合作方案。⑤ 在长达数十年的学术生涯中,吕思勉拿出很大精力写作中国通史。除《白话本国史》,更重要的作品为中日战争时期,吕思勉在上海“孤岛”为适应当时大学教学需要而编写《中国通史》,上册于1940年由开明书店出版,翌年出版下册。这是吕思勉的一部重要作品,后来不断有出版社再版,或重印。这部书的写作、出版时间与钱穆的《国史大纲》相距不远,两个人的写作诉求也差不多,都是为了坚定中国人抗战必胜的信念,两人在书的结尾均展望了中国未来,钱穆《国史大纲》结尾处为“三民主义与抗战建国”、“抗战胜利建国完成中华民族固有文化对世界新使命之开始”,以为“在此艰巨的过程中,始终领导国人以建国之进向者,厥为孙中山先生所倡导之三民主义”;“三民主义主张全部的政治革新,与同光以来仅知注重于军备革命者不同”;“三民主义自始即采革命的态度,不与满洲政府狭隘的部族政权求妥协,此与光绪末叶康有为诸人所唱保皇变法者不同”;“三民主义对当前政治、社会各项误点、弱点,虽取革命的态度,而对中国以往自己文化传统、历史教训,则主保持与发扬;此与主张全盘西化、文化革命者不同”;“三民主义对国内不主阶级斗争,不主一阶级独擅政权;对国际主遵经常外交手续,蕲向世界和平;此与主张国内农工无产阶级革命,国外参加第三国际世界革命集团者不同”。将孙中山的三民主义视为中国的希望,“为中国全国国民内心共抱之蕲向,亦为中国全国国民当前乃至此后共负之责任。”⑥ 而吕思勉《中国通史》最后一章《革命途中的中国》,虽然也对中国未来充满期待、信心,但他的结论并不是什么三民主义,而是认为“只有社会主义才能彻底完成有利于人民的社会改革,而且认为‘中国历代社会上的思想,都是主张均贫富的,这是其在近代所以易于接受社会主义的一个原因’。这是作者从我国历来社会改革思潮的主流中,说明我们所以容易接受社会主义而加以推行的原因”。⑦吕思勉的这个判断与钱穆显然不同,他对未来中国政治走向的预言,显然也比钱穆更准确、更坚定:“我们现在所处的境界,诚极沉闷,却不可无一百二十分的自信心。岂有数万万的大族,数千年的大国古国,而没有前途之理?悲观主义者流:君歌且休听我歌,我歌今与君殊科。我请诵近代大史学家梁任公先生所译英国大文豪拜伦的诗以结吾书:希腊啊,你本是和平时代的爱娇。撒芷波,歌声高,女诗人,热情好。更有那德罗士、菲波士荣光常照。此地是艺文旧垒,技术中潮。衹今在否?算除却太阳光线,万般没了。马拉顿前啊,山容飘渺。马拉顿后啊,海门环绕。如此好河山,也应有自由回照。我向那波斯军墓门凭眺。难道我为奴为隶,今生便了?不信我为奴为隶,今生便了?”⑧吕思勉对于中国未来显然比他的学生钱穆更乐观更浪漫。这是我读吕思勉通史类作品时的第一个感想。 读吕思勉这几种不同版本的中国通史,除了他的政治情怀,一心为现实中国寻找历史教训,第二个感想,就是吕思勉是二十世纪中国最用心经营通史写作的历史学家,也是最博学的通史大家。一个比较可靠的说法,吕思勉毕生用很大精力批阅“二十四史”三遍还要多。据吕思勉《三反及思想改造学习总结》:“家世读书仕宦,至余已数百年矣。予年六岁,从先师薛念辛先生读,至九岁”;“初能读书时,先父即授以《四库书目提要》。此为旧时讲究读书者常用之法,俾于问津之初,作一鸟瞰,略知全体学科之概况及其分类也。此书经史子三部,予皆读完,惟集部仅读其半耳。予年九岁时,先母即为讲《纲鉴正史约编》,日数页。先母无瑕时,先姊即代为讲解。故于史部之书,少时颇亲。至此,先父又授以《日知录》《廿二史札记》及《经世文编》,使之随意泛滥。虽仅泛滥而已,亦觉甚有兴味。至十六岁,始能认真读书。每读一书,皆能自首讫尾。此时自读正续《通鉴》及《明纪》。”⑨从其早岁读书经历看,不论其双亲,还是他自己,似乎都在追求传统中国博览群书的境界,在四部上下苦功,为将来治学打下一个坚实基础。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