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摘要:北宋刘太后是宋代执政时间最长的女主,她在仁宗朝的政治作为,甚至让当时一些士大夫误认为其会成为第二位武则天。然而,在她垂帘听政期间,不但没有颠覆皇室,还对赵氏族人多有恩遇,并尽心培养教育宋仁宗,于赵氏实有大功。尽管刘太后与武氏确有许多相似之处,但早年的成长经历和她与真宗长期深厚的感情,使她的统治心态不同于武氏,并没有取赵宋而代之的野心。诚然,刘太后并非不迷恋权力,她更倾向于同时代辽国太后萧绰的做法:一方面保育皇帝,另一方面又通过控制皇帝来操控皇权。到了晚年,刘太后的统治心态也发生了重大变化,朝臣只看到她不断膨胀的权力欲,但却未观察到其内心惶恐不安。天圣九年,与刘太后有相似经历的辽国齐天皇后萧氏惨受迫害,这让她更加恐惧失去权力,害怕重蹈齐天皇后之覆辙。这种心态,在她与大臣之间有关还政的博弈上,以及在仁宗生母李宸妃的丧葬安排上都体现得淋漓尽致。 关键词:心态史;宋代;女主政治;刘太后 作者简介:刘广丰,男,湖北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五代及宋史研究。 中国古代是典型的男权社会,但是女性并没有放弃对政治与社会权力的追求,一旦有机会,她们也会尝试攫取权力,以女子之身统治整个男权社会。然而,中国古代的礼法制度,乃由男性制定,当中不乏约束女性的条文,例如在政治上,女主执政往往被称为“牝鸡司晨”,王夫之甚至极端地认为“母后临朝,未有不乱者”[1]481。由此可见,历代女主往往被视为异类,并遭到男性士大夫的防范、诟病、攻击,有时候还会惹来杀身之祸。为达到统治目的,她们当然会采取一些有别于男性统治者的“非程序化的、秘密的手段,从而使她们的统治表现出更加突出的残酷性与阴谋性”[2]。这些手段,其实也正是她们统治心态的反映。 心态史学是历史学与心理学交融的产物,为历史研究提供了新的方法。简单来说,生活在同一时代环境下的特定人群,应该都会有共同的心理,但由于每个人在身体、成长环境及人生经历上都大有差异,于是也会产生不同的心理。而历史,正是由这些在心理上既有共性,又有差异性的人物共同创造的[3]。故此,对历史人物的研究,不能忽视对他们心态的研究;而对中国历史上女主心态的研究,也能从另一个角度揭示她们的政治行为及其影响。 目前学界对女主心态的研究并不多,且主要聚焦于唐代①。然而宋代参政女主在人数上并不少于唐代,而且宋代女主政治的特色,与唐代大不一样。一方面是宋代在经历了五代乱离后,基本建立起了士大夫与皇帝共治天下的局面;另一方面,宋朝又被少数民族国家包围,彼方的政治传统与制度,多多少少会对宋朝产生影响。因此,这些女主的统治心态,非常值得探讨。本文将以北宋真宗皇后刘氏为中心,揭示宋代女主的统治心态,以求教于方家。 一、刘太后“于赵氏实有大功” 刘太后是宋真宗的第三位皇后,在仁宗朝初年垂帘听政长达十一年之久,她与武则天确实有很多相似之处:她们的出身均相对较低;她们的丈夫均是当朝第三位君主,且性格与能力都远逊于开创期的两位皇帝;俩人成为皇后的历程均比较艰难;皇帝对其均十分钟爱;且俩人均早已参与朝政,有较强的政治能力与较大的权力欲。故难怪宋代的士大夫把刘太后看作武则天而对之处处提防[4]49-88。“通晓史书”的刘太后,对相距仅三百余年的武则天肯定了解甚多,作为女主,若她要效仿武则天,必然有所举措,但事实证明,她并没有效仿武氏。关于这点,可以从她对待赵氏宗室的态度看出来。她从未如武则天那样,大肆诛戮宗室,相反,她对赵氏族人相当优遇。据《宋史》记载,至仁宗即位,太宗之子尚在人世者,只有长子元佐与八子元俨。元佐在仁宗即位不久后即去世,得“赠河中、凤翔牧,追封齐王,谥恭宪”[5]卷二四五《赵元佐传》,8649,可见刘太后对他甚为优待。死者如此,生者待遇更甚,元俨在仁宗即位后,“拜太尉、尚书令兼中书令,徙节镇安、忠武,封定王,赐赞拜不名,又赐诏书不名。天圣七年,封镇王,又赐剑履上殿。明道初,拜太师,换河阳三城、武成节度,封孟王,改永兴凤翔、京兆尹,封荆王,迁雍州、凤翔牧”[5]卷二四五《赵元佐传》,8705。刘太后除按惯例不让宗室掌权外,可谓让元俨享尽位极人臣的待遇了。对与真宗同辈之赵氏长者如此,对仁宗后辈的赵氏宗室,刘太后也同样体现出家族长者对晚辈的关怀之情。据王珪记载,尚为儿童的赵世延入见刘太后,因能背诵唐明贤诗数十篇,即受到嘉许,“遂赐名,以为右侍禁,稍迁西头供奉官”②。从家族观念的角度出发,刘太后的上述事迹,乃反映她在赵氏家族中之家长地位与作用。在处理家族事务时,她并没有做出有损赵氏利益之事;相反,她对待赵氏族人,始终带有温情,其目的乃欲使赵氏族人和谐相处,并紧密维护以皇帝为核心的家族关系。 或有疑问曰,武则天之所以大肆屠戮李氏族人,乃因李氏宗亲多有反对武氏专政者。然则有赵氏宗亲反对刘氏专政否?史料对此记载甚少,主要因为自太宗以降,宗亲少有掌权者,情况与唐代不同。然而赵氏中与刘太后意见相左的却也有人在。如赵廷美之孙赵承庆,其名犯刘太后祖刘延庆讳,太后遣近侍令之改易,不从。其后,刘太后亲自过问此事,赵承庆的语气相当强硬,不但表达了对太后要求他改名这一无理要求的不满,更表达了他对彭城王刘通避讳问题的不满[6]332。然而太后并没有因此责罚他,足见她对赵氏家族并无遏制迫害之心。 有记载说太后欲以荆王元俨为皇太叔,且养荆王子于宫中,似对仁宗不利,故为吕夷简所劝谏[7]7。似乎认为刘太后有另立君主之意,但实在不堪一驳。刘太后若欲另立新君,必选有利于己者,若真以年长之元俨为君,她就连继续垂帘听政的理由都没有了。至于荆王子,或取其年幼易制之意,但仁宗即位之时已然年幼,其后他一直为刘太后所掌控,刘太后何必多此一举。故此,正如张邦炜先生所言:“吕夷简如此‘防微杜渐’,实属捕风捉影。”[8]183事实上,刘太后本身并无另立或代立的主观意向,而是一心一意为赵宋皇朝培养理想的皇帝。史载仁宗在年幼时,受太监谗言蛊惑,想把先祖平定南方后获得的珍宝器铭从奉宸库中取出赏玩,但刘太后却趁机给他上了一课,宋人朱弁对此事评论道:“后之用心,岂不深且远哉!”[9]98曾与刘太后为敌的李迪,亦不禁感叹:“诚不知太后圣德乃至此!”[10]卷一○八,2523而北宋名臣司马光后来也对她评价道:“章献明肃皇太后保护圣躬,纲纪四方,进贤退奸,镇抚中外,于赵氏实有大功。”[11]250 二、刘太后不效武氏之心态分析 历史事实已经证明,刘太后并未效仿武氏称帝,故现代一些论者认为刘太后并非武则天第二③。前人的观点,多逐点批驳历来认为刘太后有武氏之心的依据,或从制度、大臣防范、外戚势力薄弱等角度出发,论述刘太后不敢效仿武氏自立的原因。这些观点都很有道理。然而笔者认为,刘氏本人的心态,对解释她何以不效仿武氏的原因至关重要。 刘太后之所以在掌控朝廷大权的同时,能一心保护仁宗以及保存赵氏家族,跟她与真宗的感情不无关系。她摆脱低微的出身,参与政治的能力,以及行使皇权的权利,都是来自于真宗。刘氏与武则天的出身虽都相对较低,但两者却仍有区别。武氏家族只是未能跻身甲族,但毕竟是官宦之家,武则天入宫前曾有“见天子庸知非福”之语[12]3474,可见其入官乃欲改变命运,野心亦可窥见。但刘氏则本贫家女子,若非真宗认为“蜀妇人多才慧”把她招入王府[10]卷五六,1225,则其可能一生不会涉足政治。故她在入王府以前,不可能有任何政治野心;即便招入王府,但当时真宗尚未成为太子,其上有两位兄长,而刘氏本人后来又被太宗下令逐出王府,两人前途祸福尚未可知,何谈政治远见。不过,真宗坎坷的皇帝之路,让他们共同面对了太宗朝的各种风风雨雨④,俩人的感情也不断加深。真宗即位后,立即把刘氏接入皇宫,郭皇后死后,他更不顾朝中大臣反对,立她为后。刘氏被立为皇后时已经四十四岁,容貌不复当年,可见她与真宗之间是一种长期而真挚的爱情⑤,而非流于庸俗的情色关系。 正是在爱情的基础上,真宗逐步培养出刘氏参与政治的能力与野心。宋代从太祖开始,即向集权独裁政权发展,正如刘静贞教授所言:“太祖、太宗为集权于中央、总揽于天子所施行的种种措施,并未及身而止。他们的心血被奉为圭臬,引为成范,而且沿为制度,君主独裁体制于焉成立。继体之君即使没有什么能力,也能凭着制度进行独裁统治。”[13]204-205由此可见,太祖、太宗已然创立的各种制度,迫使真宗本人必须实行独裁统治,但真宗之能力与魄力,远不及太祖、太宗。真宗在中年又致力于“天书降神”之事,独裁政治于他而言,实是力不从心,故此,他需要让渡出一部分皇权,以减轻其自身的压力。制度并不允许他选择朝中大臣,他也没选择宦官、佞臣,而是选择了他深爱的女人——刘氏。于是,“帝每巡幸,必以从……帝退朝,阅天下封奏,多至中夜,后皆预闻之”[10]卷七九,1810,当真是形影不离。真宗对刘氏有知遇之恩,刘氏的知识才能、政治能力以及政治地位,无一不是来自真宗。既然真宗对刘氏有恩,刘氏对真宗独子的保护,对其家族的关怀,对其帝国的妥善经营,何尝不是一种报恩的心态呢? 当然,刘氏并非不贪图权力,尽管她最初并没有政治野心,但当了皇后之后,她在真宗的默许下,品尝到最高权力的快感,而且对之也越来越迷恋。因此,当朝中有大臣试图剥夺她的权力时,她会毫不犹豫地予以反击,寇准在政治争斗中的惨败就是最好的例证。而仁宗继位后,宰相丁谓一度欲架空太后独自掌权,也被她远贬于海上⑥。既然如此,她如何在报答真宗之恩与继续掌控皇权之间作出平衡呢?无论古代先哲学者,抑或现今学界同人,均多把刘太后与武则天作比较,而却少有把她与同时期的辽景宗皇后萧绰作比较。其实,刘太后并没有效仿武氏,她的行事举措,反与萧绰多有相似。萧绰在夫皇死后,乃受景宗遗诏垂帘听政,据《契丹国志》记载: 先是,后未归政前,帝已长立,每事拱手。或府库中需一物,必诘其所用,赐及文武僚庶者,允之,不然不与。 帝既不预朝政,纵心弋猎,左右狎邪与帝为笑谑者,太后知之,重行杖责,帝亦不免诟问。御服、御马皆太后检校焉。或宫嫔谗帝,太后信之,必庭辱帝。每承顺,略无怨辞。[14]卷七《圣宗天辅皇帝》,71 可以看出,萧绰垂帘听政后,一直掌握朝中大权,但她并没有代立之心,反而是一心一意培养儿子圣宗,使其成为辽国的优秀君主。萧氏这种培养教育方式与刘太后教育仁宗的方法大致相仿,也就是说,两位皇后均以维护夫家利益为己任。刘太后的政治作为之所以与萧绰相仿,保扶并培养仁宗,其实也容易理解。宋、辽自签订澶渊之盟以来,双方停止战争,处于和平状态,每年双方君主寿辰与正旦节日,均互派使节通好,故此,萧绰的事迹得以传播中原,刘太后对这位邻国太后也应了解甚深。萧太后辅助圣宗,实际上也是掌控圣宗,以操掌辽国朝中大事。但其保护培育天子之举,使她死后英名长留青史,辽国臣民及圣宗本人对她也是感恩戴德。同样是要操掌国家最高权力,在刘太后看来,萧绰的做法显然比武则天高明,萧氏没有迈出称帝自立的一步,故也没有像武则天那样在史书上留下骂名⑦。刘太后明白宋朝的实际政治环境令她不能像武则天那样称帝自立,而她自己也不愿意辜负真宗对她的恩遇,在这一大前提下,她对自己的期许并不止步于对生前权力的掌握,同时也注重身后名声的保存,即要成为名留青史的一代女主。刘太后虽非主动效仿萧绰,但多年来萧氏的政治形象与政治行为在她心目中潜移默化,她对萧氏的做法产生了认同与共鸣,从而在政治作为上与之相仿。理解此点,才能解释刘太后问鲁宗道“唐武后何如主”,鲁宗道回答说“唐之罪人也,几危社稷”时的心态。据史书记载,当时刘太后听到此话后,态度“默然”[10]卷一○,2494。显然,她想获得武则天的辉煌成就,却不想重蹈武氏覆辙,成为“宋之罪人”。既想在听政期间有所作为,又想留下身后美好名声,刘太后有了这种心态,在政治行为上,自然更靠近与她处于同一时代的萧绰,而非唐之武则天了。 然而,相似的模式在文化背景不同的地方,产生的效果也肯定不会一样。中原宋朝的实际情况与辽国大不相同,双方文化背景差异较大。辽国向来是皇族耶律氏与后族萧氏同治天下,无论哪一任皇帝在位,均可见其皇后预政的影子。但在儒家文化背景下的大宋皇朝,女主专政一直不能得到士大夫们的认同,认为这是“牝鸡之晨,唯家之索”(《尚书·牧誓》),故在仁宗成年后,纷纷要求刘太后还政。刘太后对此是早有心理准备的,在执政的大部分时间里,她都能以平常心态对待这些反对的声音,但随着她逐渐步入晚年,老年人的一些心理在她身上也开始发挥作用,再加上邻国发生的一些事情,让她晚年的统治心态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