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还政的博弈 宋朝的士大夫政治已经形成,刘太后要维护自己的统治,就必须维持有足够数量的士大夫集团,以为她所用。在当时的朝廷官员中,献媚以图进位者固属少数,但不畏权威敢直言抗旨者,见记于史的也只十数辈而已。也就是说,士大夫中的大部分人,其实走的是中间路线,他们既不赞成,也不公开反对刘太后垂帘听政,而只是在自己的仕途上默默耕耘。刘太后所赖以构成统治者,正是这些士大夫中的多数群体。而对于一些虽然逆她的旨意而行,却又未真正挑战其统治权力根本者,她也往往拉拢任用,以在其他土大夫中树立榜样,并能为她招来善于用人的美好名声,宰执中王曾、鲁宗道、吕夷简、张知白、薛奎、王曙等,以及台谏中刘随、孔道辅、鞠咏等俱是如此。然而,随着仁宗逐渐成长,刘太后主政的合法性越来越弱,对此进行挑战,要求她还政的声音也越来越多,越来越强,而刘太后对手中权力从未放松。 其实,刘太后早在仁宗即位之初,便提出“候上春秋长,即当还政”[10]卷九九,2296,在她的手诏中,也流露出“期见抱孙之欢,永遂含饴之乐”的想法[15]卷一四《真宗大祥后皇太后赐宰臣等手书》,68,但从其日后的行为看,这似是敷衍,而非出于真心。直到逝世以前,她一直掌控着朝中大权,仁宗在政治上一般只能听其摆布。但是,刘太后得以垂帘听政,其合法性之根本乃源于她与仁宗的母子关系,仁宗以幼君即位,她乃以家长的身份辅助儿子处理国事。然而,仁宗即位之时已经十三岁,按照中国古代传统,皇帝十五岁便算成年,可以亲政,也就是说,刘太后本该在天圣二年(1024年)之时还政于仁宗。但事实证明,作为仁宗成年的礼物,她只是在他身边安排了一位皇后,而从未提及还政。 延至天圣六年(1028年),仁宗已经十九岁,按照传统观念,他无论在生理或心理上都算成年了。也就在这一年,一些士大夫终于忍不住,左司谏刘随喊出了要求太后还政的第一声:“帝既益习天下事,而太后犹未归政,(刘)随请军国常务专禀帝旨。”很明显,这是刘太后垂帘听政以来第一次有人挑战她的权威,并要求她交出大部分权力。她本人当然很不高兴,刘随也知此事非其一人可以促成,且此疏上后必不容于太后,故立即请求外任,而刘太后也顺水推舟,命他出守济州[10]卷一○六,2476。 但是,刘随的一石之音,并未立即激起士大夫千层之浪,他出朝之后的一年多里,并未再有士大夫提出让刘太后还政的要求。至天圣七年(1029年)末,才有士大夫再兴还政之声,这次上疏的是素以天下为己任的范仲淹。当年十一月,秘阁校理范仲淹疏言曰:“天子有事亲之道,无为臣之礼;有南面之位,无北面之仪。若奉亲于内,行家人礼可也;今顾与百官同列,亏君体,损主威,不可为后世法。”疏入,不报,其后,他“又奏疏请皇太后还政,亦不报”,于是范仲淹像刘随一样,“遂乞补外。寻出为河中府通判”[10]卷一○八,2526-2527。 值得注意的是,对于范仲淹两封冒犯太后的奏疏,后宫的反应都是不予理睬。而且,无论刘太后对刘随或范仲淹如何不满,他们出守或出判外郡,均非她刻意贬谪,而是他们自求出朝。换言之,太后在天圣七年以前,并未对要求她还政的士大夫大加打击。此后将近两年里,朝廷重新回归平静,士大夫也无要求还政的言论。直到天圣九年(1031年),翰林学士宋绶才又重新发出这一呼声。当年十月,宋绶上言曰: 唐先天中,睿宗为太上皇,五日一受朝,处分军国重务,除三品以上官,决重刑;明皇日听朝,除三品以下官,决徒刑。今宜约先天制度,令群臣对前殿,非军国大事及除拜,皆前殿取旨。[10]卷一一○,2567 严格来说,宋绶并非要求刘太后一次放弃全部权力,而只是一种循序渐进的办法,这一点跟刘随相似,但他引用唐朝先例,则比刘随更有理据,而与范仲淹直接要求太后还政相比,其语气和态度都谨慎得多。但此书一上,即“忤太后意”,太后立即降宋绶为龙图阁学士,出知应天府。显然,这次与以往不同,宋绶并非自求外出,而是太后因愤怒而将他赶出朝廷。当时已回朝任御史知杂的刘随,与殿中侍御史郭劝“并言绶有辞学,当留在朝,不宜处外,不听”,足见刘太后对此事的固执[10]卷一一○,2567。 在此之后,士大夫们要求刘太后还政的呼声越来越频密,明道元年(1032年)五月,进士林献可“抗言请皇太后还政”⑧;八月,滕宗谅与刘越因应皇宫大火一事,认为“国家以火德王天下,火失其性,由政失其本”[10]一一,2588,因此请太后还政;其他大臣如孙祖德、刘涣、石延年等,也纷纷奏请太后还政⑨。其实大臣在此时上书请求太后还政,也是可以理解的。唐代武则天易姓称帝,也是在长久垂帘听政之后,且她称帝时,年六十六岁。明道元年时,刘太后已经六十四岁,虽然她并没有大肆诛杀赵氏宗室,在其垂帘过程中也无重大革易之事,然而她在仁宗成年后久未还政,士大夫们实在猜不透她内心的真实想法。此外,天圣九年她因其侄刘从德之死而大封其宗族门人,并为此一连罢免四名御史,第二年,林献可因奏请还政而被远贬岭南,这些举动,已使得“人心惶惑,中外莫测”[10]卷一一一,2582,引起士大夫们的担忧。既然无法探知太后的真实想法,又要维护仁宗以及赵宋皇室的正常法统,士大夫们唯有轮番上奏,要求太后还政。 然则刘太后的真实想法是什么呢?《宋史·李遵勖传》记载云:“初,天圣间,章献太后屏左右问曰:‘人有何言?’遵勖不答。太后固问之,遵勖曰:‘臣无他闻,但人言天子既冠,太后宜以时还政。’太后曰:‘我非恋此,但帝少,内侍多,恐未能制之也。’”[5]卷四六四《李遵勖传》,13568刘太后此言未必不是出于真心,当时宦官若非受太后禁遏,早已蛊惑仁宗;而后来的事实也证明,仁宗亲政后一段时期,的确沉迷酒色,自我放纵[10]卷一一三,2648;卷一一五,2694-2698。但笔者认为,刘太后虽没有废赵宋而代立的野心,但她不肯还政,更主要还是因为她对权力的偏执以及她对失去权力后的恐惧,此点在其晚年表现尤为明显。宋绶只是提议把部分权力归还给仁宗,便立即遭到贬责;其后,虽然史书上没有记载腾宗谅、刘越、石延年等因请求还政之事而被责;但林献可却因此而被“窜于岭南”;刘涣差点被“黥面配白州”[10]卷一一二,2611-2614。由此可知,在天圣九年之后,刘太后责罚要求她还政的官员,并不是个案特例。 四、邻国之殇 为什么刘太后对要求还政者的态度有如此变化呢?笔者认为,这跟老年人的心理有关。现代心理学认为,随着年龄增长,记忆衰退,以及身边一些不幸之事的发生,老年人会有一定的心理困扰,如挫败感,甚至会出现抑郁、焦虑和愤怒等情绪。而在产生消极情绪方面,女性的比率高于男性⑩。天圣九年,刘太后已经六十三岁,与她相知相爱近四十年的丈夫早已离她而去,尽管把持一国朝政,享尽人间荣华,但在寂寞深宫之中,也必然备感孤独。而正在这一年,她一向疼爱的侄子刘从德死了,这让她悲伤不已,负面情绪不断增加。也是同一年,契丹发生的一件大事,更让刘太后感到惶恐。宋天圣九年,亦即契丹太平十一年(1031年)六月,契丹国主耶律隆绪逝世,谥曰“圣宗”。圣宗死后,其子耶律宗真即位,是为兴宗。圣宗遗诏,本以其正妻齐天皇后萧菩萨哥为皇太后,以兴宗生母顺圣元妃萧耨斤为皇太妃。但元妃匿藏此道遗诏,自为皇太后,并令人诬告齐天皇后谋反,将她以囚车押赴上京囚禁,又杀其左右百余人。不久之后,又派人赴上京缢杀齐天[10]卷一一○,2559-2560。 以上所叙述者,乃契丹一段宫廷政变,虽引起辽史研究学者的关注(11),但却很少受到宋史研究学者的注意。笔者认为,这段历史其实与刘太后晚年一些行事施为很有关系。为何有此结论,可试比较刘太后与齐天皇后一些相似之处:其一,他们均是当时皇帝的正妻。其二,两位皇后均是膝下无子。其三,萧氏与刘太后在抚育皇子上,有相似的经历,而皇子的亲生母亲,均是后宫宫婢。但是,萧菩萨哥并没有刘太后如此强势的手腕,且契丹皇族的婚姻制度,也注定了她的悲剧(12)。刘太后与菩萨哥,虽从未见面,但已神交多年。早在乾兴元年(1022年)仁宗即位之初,辽圣宗即对菩萨哥说:“汝可致书大宋皇太后,使汝名传中国。”[10]卷九八,2282从此以后,两位皇后在每年的正旦与双方寿辰,皆互通使节,菩萨哥被陷害致死,对刘太后而言实乃不小的震撼。刘太后作为当局者,有足够的时间去认真研究邻国皇族的婚姻制度,并从此事中吸取教训。 显然,辽圣宗并没有像宋真宗那样,为菩萨哥保守皇子并非亲生的秘密,相反,他除册封兴宗生母为元妃外,还大力扶持元妃家族,使其“三兄二弟皆封王”[14]卷一三《后妃传》,144。故此,在圣宗逝世后,能真正掌控新皇帝的乃元妃萧耨斤而非皇后菩萨哥。据《辽史·兴宗本纪》记载,圣宗崩于太平十一年六月,就在当月二十五日,自立为皇太后的萧耨斤虽未立即把菩萨哥杀害,但也已把她的亲属萧锄不里与萧匹敌赐死,萧延留等七人弃市,并将菩萨哥本人迁于上京囚禁[16]卷一八《兴宗一》,211-212。据《长编》记载,契丹告哀使在七月初一来到开封宋廷,元妃自立为太后之事,也必连同圣宗逝世、兴宗即位的消息一起,正式通知宋朝,据《长编》记载,“皇太后举哭如上仪”[10]卷一一○,2563。 从情理上说,刘太后此时应该是为死去的辽圣宗“举哭”,但这何尝不是一种兔死狐悲之感?她与萧菩萨哥可谓同病相怜,又岂会不为其事感到惊惧呢?宋绶上书请刘太后把部分权力归还仁宗,即遭刘太后力行贬责,这正是刘太后内心恐惧的反映。她深知自己远比菩萨哥幸运,因为真宗为她保守了仁宗并非亲生的秘密。她能够稳操皇权,处理大政,乃因仁宗一直以为她是他的亲生母亲,故受到亲情与孝道的束缚。然则真宗死后,刘太后又如何继续保守这一秘密呢?李焘明确指出此中原因,乃“人畏太后,亦无敢言”[10]卷一一一,2577。人们何以“畏太后”,乃因太后手操实权。倘若刘太后真如宋绶所言,让出部分权力,则其专制权威从此打开缺口,她也未必能再有效的控制仁宗。仁宗身边遭刘太后禁遏的内侍甚多,若他们为讨富贵,趁太后权力减弱,把此重大秘密告知仁宗,甚至怂恿仁宗立李氏为太后而废刘氏,则刘太后与菩萨哥的下场亦相去不远矣。从这个角度看,刘太后跟李遵勖说“我非恋此,但帝少,内侍多,恐未能制之也”,恐怕也是担心仁宗年少,容易受内侍蛊惑,利用此事对她这个养母进行打击,让其晚年不得善终。 这一判断并非无理推测,事实上,在刘太后死后,仁宗曾一度听信谗言,派兵包围刘氏娘家府邸。仁宗启棺验尸,知李妃非鸩死才撤兵[17]9。仁宗知道李妃“非鸩死”,即说明有人对仁宗说李妃乃被刘太后毒杀。据《长编》记载:“或言太后(李氏)死非正命”[10]卷一一二,2610,这意味着李焘在编写《长编》时,也不确定是谁说李宸妃死于非命的。笔者认为,说李妃死于非命者,应为仁宗左右曾受刘太后遏制的宦官。刘太后自己虽重用宦官,但对仁宗身边的宦官却多有约束,故他们在太后垂帘之时并不得志,此时中伤太后,一则可以逢迎仁宗伸张权力之志,二则可以借机以图进取(13)。不但宦官如此,朝中官员跟红顶白者甚多,太后一旦失势,起而攻讦者大有人在。太后驾崩后,就有不少官员在仁宗面前诋毁她,后来还是范仲淹为她说了一句“掩其小故以存大德”的公道话[10]卷一一二,2616-2617,才平息了这些争议。 正是因为有了菩萨哥的前车之鉴,刘太后才会在天圣九年以后力保自己垂帘听政的地位不动摇,而对敢于请求其还政的大臣予以沉重打击。然而,在朝中大臣看来,太后是越来越恋栈权位了,为了不让唐代武氏代立之事再次出现,他们要求太后还政的呼声也就越来越高,甚至不惜利用明道元年的皇宫大火,说“火失其性,由政失其本”[10]卷一一一,2588,对太后的执政加以彻底否定。刘太后方面,面对各种天灾以及朝廷内外反对她的声音,她的挫败感是非常强烈的,而作为老年人,负面情绪不断增加,人也开始变得固执,甚至偏执,于是她在明道二年(1033年)上演了服衮冕祭祀太庙的大戏(14),目的是为了彰显女性的权力与地位。但在男性士大夫看来,这又是对传统皇权的一种挑战,他们对女主“专权”的恐惧又进一步加深,反对太后的力度也随之加大,双方进入一个恶性循环。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