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东北亚走廊的早期“徕民”城邑 东北亚走廊在春秋前期曾以战争方式发生过一次著名的民族交往,即齐桓公“北伐山戎”。史载:“当是之时,秦襄公伐戎至岐,始列为诸侯。是后六十有五年,而山戎越燕而伐齐,齐釐公与战于齐郊。其后四十四年,而山戎伐燕。燕告急于齐,齐桓公北伐山戎,山戎走。”⑨《管子·小匡》列举桓公功绩,亦曰:“中救晋公,禽狄王,败胡貉,破屠何,而骑寇始服。北伐山戎,制泠支,斩孤竹,而九夷始听,海滨诸侯,莫不来服。”⑩此役得胜后,“燕庄公遂送桓公入齐境。桓公曰:‘非天子,诸侯相送不出境,吾不可以无礼于燕。’于是分沟割燕君所至与燕,命燕君复修召公之政,纳贡于周,如成康之时。诸侯闻之,皆从齐。”(11)从桓公“分沟割燕君所至与燕”之举看,对“山戎走”“制泠支,斩孤竹”“破屠何”后,民族形势复杂、处于权力真空状态的东北亚走廊,齐国应不会有什么领土要求。至于燕国有无能力占据这片广阔地域、特别是治理其中诸多民族,史籍并无明文记载。 不过,若细致梳理、分析上古文献,可见在桓公“北伐山戎”后,燕国势力确曾东进,至少治理燕山以南(约当今冀东平原)。前文所述“肥子奔燕”“燕封于”“肥如”即是一例,但却并非孤例。据《汉书·地理志》记载,辽西郡辖县有肥如、絫,右北平郡辖县有无终、徐无。《图集》将这些县邑标定在今燕山主脉以南的浅山丘陵或平原地带。(12)肥如得名与“肥子奔燕”有关,其成邑、成县或在“肥”人迁居于此之后。与肥如一样,絫、无终、徐无的城建史亦可追溯至春秋,最初居民来源亦与异族有关。 从名称上看,“絫”与“肥如”不同,字面上看不出任何民族色彩,但若变换角度,便能发现些许线索。古汉语中,“絫”“累”“垒”几字关系甚密。如,《汉书·律历志上》“权轻重者不失黍絫”,颜师古注“絫字读亦音累绁之累”。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说,“絫,假借又为累”。再如,《左传·哀公二十七年》“郑人俘酅魁垒”,李富孙《七经异文释》说,“古今人表作郑酅魁絫”。《急就篇》卷三“墼垒廥库东箱”,王应麟补注有“垒,当作絫”。《说文·土部》,段玉裁注曰,“垒之言絫也”。“絫”“累”“垒”三字可通用。如此,便可在文献中找到某些值得关注的记载。《汉书·地理志》“真定国”条有:“肥累,故肥子国。”(13)《太平寰宇记》卷六十一《河北道十》“藁城县”条曰:“肥累城,古之肥子国,白狄别种也,汉立肥累县,故城在今县西南。滹沱水,在县东二十九里。”(14)“肥累城”“汉立肥累县”,在《文渊阁四库全书》版《太平寰宇记》中分作“西垒城”“汉立西垒城”。据《图集》标示,西汉“肥累”县治大致位于今河北晋县以西。(15) 公元前530年晋“灭肥”,肥氏族众东迁至今河北藁城、晋县一带,依托同族鼓氏而居。汉“肥累县”得名应与此次民族迁徙有关,汉“肥累县”邑很可能是在“肥子国”东迁后所立“肥累城”基础上发展而来。“肥累”“昔阳”都是肥人的都城,只不过“昔阳”是故都,“肥累”乃东迁后的新都。 “肥累城”又作“西垒城”的情况应予注意。该城既属“肥子国”新都,是否有可能在春秋时原称“累/垒”呢?上文探讨汉“肥如”县由来。巧合的是,在“肥如”县东南不远,即为辽西郡另一县邑——絫。既然“絫”“累”“垒”三字通用,那么,燕国在安置归附肥人一支于今河北卢龙一带的同时,是否可能安置另一支(或分一支为两支)于今卢龙附近的昌黎或山海关一带呢?(16)若此假设成立,“汉立西垒城”或能得到较合理的解释。早在春秋时,燕国便有可能在今秦皇岛地区设置“絫县/邑”。西汉时,辽西郡辖下既然已包括一“絫县”,则地处今晋县以西的春秋时“肥子国”新都“累/垒”邑,就需与其有别。若以今秦皇岛地区为基点,晋县一带大体位于前者以西(偏南)。所以,汉代人便将位于今晋县以西的“累/絫”称为“西垒城”,以别于今秦皇岛地区的“絫县”。 总之,西汉辽西郡絫县史源,很可能与肥如县一样,可溯至春秋时燕国对白狄肥氏族众的安置。 西汉“无终”县前身,亦应与“肥如”“絫”相类。《汉书·地理志》“右北平郡”条有:“无终,故无终子国。”(17)《水经·鲍丘水注》亦载:“(鲍丘水)迳无终县故城东,故城,无终子国也……故燕地矣。秦始皇二十二年灭燕,置右北平郡,治此。”(18)关于“无终子”族属,早已有学者研究,晋人杜预注《左传·襄公四年》“无终子嘉父使孟乐如晋”条曰:“无终,山戎国名。”(19)自此,无终族属于山戎说日渐盛行。无终(族),历史上也曾发生过远徙。马长寿先生曾说:“继赤白狄或灭或降以后,在公元前6世纪中叶代之而起者,是以无终为首的众狄的部落联盟。无终初建牙于河北省的北部(玉田县),史称之为‘山戎之国’。山戎被齐桓公所伐,无终遂西徙至山西北部的云中、代郡一带,与北戎合。无终是一游牧部落集团,因各种条件而迁徙无定。他在公元前6世纪以前就迁到代北一带,由于他们长于战争,所以众狄举之为盟主。”(20)然而,无终族属并非山戎,迁徙方向也并非由东向西,而是自西而东。据马兴先生研究,无终应属北狄系统中白狄一支,商后期活动于晋陕交界处,春秋时东迁到今山西太原一带,鲁昭公元年(前542)“大卤战役”失败后分为2支,一逃往今河北涞源、蔚县一带,建立代国,另一迁至今河北玉田县境。(21) 燕山以南在公元前6世纪成为燕国对白狄族人的安置地,而燕国安置在此的异族人众并不是只有白狄。《汉书·地理志》“右北平郡”条下列有“徐无”县。《图集》将该县邑标在今河北遵化市以东。据李修松先生考证,“嬴姓赵国的后裔后来又有一支向东邻的燕国迁徙,最后定居于今河北遵化东。在玉田县北20里有徐无山,这里的‘徐无’亦当因徐无之戎的后裔所居而得名”;所谓“嬴姓赵国的后裔”的远祖,乃夏以前活动在今安徽怀远县一带以皋陶为首领的涂山氏(徐夷、舒夷、淮夷的祖先),其后裔曾先后迁往今淮北、河南温县、山西屯留与壶关、榆次、霍县、河北徐水等地。(22)看来除白狄外,燕国还曾将东夷族后裔(“嬴姓赵国的后裔”)安置在燕山以南。该族群与其时华夏族之别或已不甚明显,安置时间或晚于白狄。 直至战国昭王变法前,燕国势力一直较为弱小。司马迁曾说:“燕外迫蛮貉,内措齐、晋,崎岖强国之间,最为弱小,几灭者数矣。”(23)此背景下,昭王之前的燕君欲抵御外侮、开疆拓土,很可能需借助外来力量。燕庄公时,齐桓公“尊王攘夷”“北伐山戎”,助燕国暂时缓解了异族威胁。桓公“北伐山戎”(前663年)前,燕山南麓滦河下游流域乃山戎“与国”——令支、孤竹之居地。北伐后,“山戎走”,令支被“刜”、孤竹被“斩”,燕国迎来开疆拓土的大好机会。 不过,与商鞅变法后的秦国、特别是大一统的秦汉帝国相比,春秋时的燕国还远未强盛到能实行大规模“徙民实边”的程度。幸好,春秋是中国史上民族迁徙、交往十分频繁的时期。在齐桓公“北伐山戎”后的百余年时间里,白狄的肥、无终,东夷族“徐夷”的后裔,有相当一部分人众成为燕国“徕民”(24)。燕国通过册封等方式将这些异族“徕民”安置在燕山南麓,利用他们开拓、镇守新疆域,进而实现国土东进。这可谓线索明确、证据确凿的,先秦中原政权对东北亚走廊的开发、管理措施,也是其“以夷制夷”边疆经营策略的较早实例之一。异族“徕民”和华夏族人在“新家园”的辛勤劳动,必然推动当地社会的发展进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