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平州三道”溯源 《吕氏春秋·有始》曰:“何谓九塞?大汾、冥阸、荆阮、方城、殽、井陉、令疵、句注、居庸。”注曰:“《淮南》注云,令疵在辽西,则即是令支,乃齐桓所刜者。”(25)至少在战国、秦代人眼中,当时天下有9条著名塞防,其一即“令疵”。从汉人“令疵在辽西,则即是令支”注文看,令疵塞应在辽西令支一带。《图集》将战国“令疵塞”与“令支”城邑标于一处,即位于今迁安市以西滦河西岸,(26)或可商榷。《路史》有言:“成汤之初,析之离支,是为孤竹。”注曰:“离支,即零支,元年三月丙寅封。”(27)“离支”“零支”应即“令支”。若《路史》此言属实,则以今滦河东岸为主要活动区域的孤竹国,(28)原是从“离支”族(国)境域内“析”出。也就是说,至少今滦河下游东西两岸广阔之地,在商初及以前都属“离支”族(国)活动范围。(29)令疵塞或可理解为建于“离支”族起初活动地域内的塞防设施,具有保护滦河下游冲积平原的重要功能。(30) 《盐铁论·险固》言及战国各国交通、军事地理,有“燕塞碣石,绝邪谷,绕援辽”(31)。汉末,曹操亲征“三郡乌丸”,右北平豪杰田畴“引军出卢龙塞”。(32)不排除燕国所“塞”之“碣石”、所“绝”之“邪谷”,曹军所“出”之“卢龙塞”,与先秦“令疵塞”存在历史承续关系的可能。既提“卢龙塞”,便当提“平州三道”。《辽史》追述北朝时契丹部族史事,曰:“北齐文宣帝自平州三道来侵,虏男女十余万口,分置诸州。”(33)“平州”是东北亚走廊域内晋时行政设置,北朝沿用,州治肥如。(34)北齐军所出“平州三道”当是连通今燕山南北的交通线路。实际上,文献中有关“平州三道”的记载可溯至东晋。永和六年(350),前燕慕容皝分兵三路攻伐后赵,史载:“东道出徒河;慕舆于自西道出蠮螉塞;儁自中道出卢龙塞以伐赵。”(35)前燕军所出之东道、西道、中道,很可能便是200余年后北齐军所出的平州三道。“儁自中道出卢龙塞”尤值得注意,说明“卢龙塞”与“平州三道”间关系密切。 “卢龙塞”与燕山南北汉代交通史紧密相关。曹操亲征乌桓,田畴“引军出卢龙塞,塞外道绝不通,乃堑山堙谷五百余里,经白檀,历平冈,涉鲜卑庭,东指柳城”。据考证,曹军当由今喜峰口一带逆濡水(今滦河)干流北行“出卢龙塞”,继而取道滦河支流瀑河入乌侯秦水(今老哈河)谷道,最终前往位于白狼水—渝水(今大凌河)谷道上的“柳城”。“塞外道绝不通,乃堑山堙谷五百余里”,很可能主要指今瀑河、老哈河谷道地段。(36) 不过,由汉“卢龙塞”进出燕山南北之路不止上述一条,“卢龙塞”也不止是修筑于今喜峰口一带的防御设施。(37)李文信先生认为:“今河北省青龙县青龙河口,古称卢龙塞。”(38)严耕望先生则说:“滦河入潘家口长城塞之东百里以上,宜此一段山脉皆有卢龙塞之名也。”(39)或许,汉“卢龙塞”和先秦“令疵塞”相类,是修筑在较广阔的地域内的军事设施。很可能正是以此为立论基础,王绵厚先生提出“卢龙塞陆路三道”概念,认为“两晋南北朝时由中原古‘幽州’经卢龙塞‘平州’进入北方草原和辽西诸郡,确有以‘卢龙塞道’为中心的以下陆路三道”。《中国东北与东北亚古代交通史》所附“魏晋中原出塞之陆路三道”图显示,“卢龙东道—徒河道”即汉“并/傍海道”,“卢龙中道—平刚道”循玄水(今青龙河)谷道进入白狼水—渝水(今大凌河)谷道、继而前往柳城等地,“卢龙西道—蠮螉塞道”即前述曹操征伐乌桓所行之道。(40)连接燕山南北的3条古交通干道具体名称或可进一步讨论,需特别强调的是,3条干道的开辟年代既不在两汉,更不会晚至魏晋,而是至少在“秦开却胡”、燕置五郡的战国中后期。(41) 至此,再把主题转回春秋时燕国在燕山以南安置的异族“徕民”和“肥如”等“徕民”城邑。对东北亚走廊社会历史进程而言,在齐桓公“北伐山戎”后,燕国只是取得对燕山以南原令支、孤竹等山戎“与国”地域的控制权,而在山北广阔空间内,主导者应是未遭重创的东胡、貉(貊)等族。“山戎走”虽暂时缓解了燕国承受的来自北方异族的压力,但随着日后东胡、貉(貊)民族势力兴起,这种压力又变得沉重,秦开“为质于胡”便是证明。 安置异族“徕民”于燕山以南,或是春秋时燕国巩固对新占领区统治的步骤之一,相比之下,修筑坚固的塞防设施以抵御北方民族、特别是游牧族骑兵的南下“寇掠”,不失为更明智之举。从先秦至汉代城市地理方面看,肥如、絫、徐无、无终等均位于燕山主脉以南;从先秦北方民族考古学方面看,迄今发现的有关东胡、貉(貊)等族的文化遗迹皆地处燕山主脉以北。综合判断,今燕山主脉当为燕国修筑塞防的最佳地域。《吕氏春秋》所言天下“九塞”之“令疵”,主要保护山南滦河冲积平原,始筑于燕国“徕民”的春秋之时,也未可知。“徕民”城邑的具体设置地点同样耐人寻味。据《图集》标示,汉肥如县治位于玄水、卢水交汇处以北的今迁安市万军山一带,此处乃濡水重要支流玄水流出燕山主脉后的山前开阔地带,扼守往来燕山南北的重要交通孔道——桃林口(或即《水经·濡水注》所谓“青陉”),循玄水谷道北上,可进入白狼水—渝水谷道,继而可往辽西柳城(治今朝阳市南袁台子)、辽东乃至塞外。此道应是王绵厚先生所谓“卢龙中道”,即前燕慕容儁所部攻伐后赵进兵之道。汉和帝永元九年(97)八月,“鲜卑寇肥如”(42),当循此道南下。晋时肥如为平州治所,很可能表明此道交通战略地位的上升。 汉絫县,《图集》标其治所于今昌黎县以南的泥井街,但其可能位于今石河下游山海关区古城村。这里坐落有被称为“古城城址”的大型汉城址,其“又名五花城遗址。据史载,因有五座城池连环而建,故名五花城。现仅存两座城址,北面的一座平面呈长方形,南北长400米、东西宽175米。城垣夯土筑成,残宽5、残高1-6米。南面的一座保存较差,城垣遗迹基本不存,面积不详。城内采集遗物有泥质灰陶绳纹板瓦、筒瓦和素面罐、瓮等残片”(43)。该城址交通战略地位十分重要,位于燕山主脉最东端的角山支脉与辽东湾岸线间狭长的滨海平原,东北约16公里即著名的绥中石碑地、姜女石遗址。(44)在隋唐以降渝关、山海关塞防体系出现前,“古城城址”当为“并/傍海道”之枢要,理应具备一定行政级别,汉絫县治所或设于此。(45)此道即王绵厚先生所谓“卢龙东道”,亦即前燕攻伐后赵时“出徒河”之“东道”、北齐进击契丹时潘相乐“趣青山”之“东道”,因筑于地势平衍的滨海走廊而具有极高的通行效率。秦汉时,始皇、二世、汉武帝皆曾巡至“碣石”,左将军荀彘击朝鲜亦由此路进军,可谓中原政权经略、掌控东北亚走廊的高速路。(46)东汉以降,“并海道”沿途生态环境虽有恶化,但地表积水导致的交通不畅并非常态,此道成为季节性道路,每年的通行时间大致为11月上旬到3月下旬以及5月和6月。(47)曹操征乌桓,“夏五月,至无终。秋七月,大水,傍海道不通,田畴请为向导,公从之。引军出卢龙塞……”(48)表明曹操初定由“傍海道”进军。 汉徐无县,《图集》定其治所于今遵化市以东还乡河(《水经·鲍丘水注》之“庚水”)北岸。《东北历史地理》推论“徐无县故城应在今河北省遵化县东南还乡河北岸的娘娘宫一带”(49)。曹操征乌桓,“令畴将其众为乡导,上徐无山,出卢龙,历平冈,登白狼堆,去柳城二百余里,虏乃惊觉”(50)。从田畴“上徐无山,出卢龙”的“引军”路线看,今滦河穿切燕山主脉形成的交通孔道——喜峰口,(51)其南偏西之地在汉代当属徐无县辖境,即徐无控扼当时燕山南北交通的另一重要路径。(52)王绵厚先生所谓“卢龙西道”、前燕攻伐后赵时慕舆于所出之“西道”、高洋亲征契丹“趣长堑”之“西道”应即此道。 无终县,《图集》标其治所于今蓟县城区东北不远。《东北历史地理》认为县治“应置于今淋河下游西岸的于桥水库稍北的蓟县东北”(53)。无终,虽不似肥如、絫、徐无那般控扼燕山南北交通要路,却也有十分重要的战略地位,秦代曾为右北平郡治,楚汉之时,项羽徙封故燕王韩广王辽东,广“都无终”(54)。东汉末,曹操进击乌桓,“夏五月,至无终”,田畴“随军次无终”,且“虏将以大军当由无终,不得进而退”,无终成为此次战役中汉军的前方大本营。 就燕山以南春秋时“徕民”城邑最初布局而言,肥如、絫、徐无相对靠近可能建有(“令疵”)塞防的燕山主脉,均扼守重要的山前隘口,是燕国与山北民族交往的前沿,北朝“平州三道”之滥觞至少可追溯于此;无终距燕山主脉稍远,偏西的地理位置使之更接近燕国中心区,成为其与新占领区联系的交通枢纽和新占领区内的中心城邑,为肥如、絫、徐无等“边邑”提供政治保障与物质支持。 需特别指出的是,春秋是华夏族群认同观念形成的重要时期,白狄、徐夷等族群往往被中原国家视为异类而加以剪逐,这是造成其民族大迁徙的重要原因。燕国之所以能为其提供栖身之地,概出于“外迫蛮貉,内措齐、晋,崎岖强国之间”的重压。这些异族“徕民”的综合素养虽难及华夏之民,却拥有相对原始社会形态下人类种群的尚武特性。(55)燕国将其安置在连接燕山南北的诸交通冲要之地,守卫与山北诸族交往的前沿地带,可谓“人尽其用”。战国秦汉时,中原政权疆域虽扩至燕山以北,然“北边”民族形势依然严峻,以匈奴、乌桓、鲜卑为代表的游牧族不时南下“寇掠”,东北亚走廊社会深遭其殃。此背景下,边民的尚武特质愈加重要,而春秋时异族“徕民”的尚武精神应会在其后裔中传承。如,新莽改易地名,絫县“莽曰选武”(56)。选武,或可理解为“遴选武人之地”,即武人辈出之地。东北亚走廊社会汉代民风,史籍中概括以“雕捍”,或在一定程度上受春秋时异族“徕民”遗俗影响。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