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互惠与共融: 共食习俗场域中的族际互动文化图式 1.“人吃人”“客拉客”。在水族与苗族交错杂居的怎雷村,当地人在日常生产生活交往中盛行着一种独具意涵的族际互动方式:“人吃人”“客拉客”。这是一种族际互惠的机制与逻辑,并将这个两族共居之特具意涵的空间场域勾连成一个相对稳定且开放的“吃拉圈”,即“kula圈”。“kula圈”是一种礼物交换行为,是在马凌诺斯基曾经调查过的特罗布里恩德群岛土著部落内外流行的一种总体性经济交换制度[8]。怎雷人透过这种人群生活系统中的互惠机制,建构并型塑了水、苗两族和谐共居的村落共同体。首先,“吃人”与“拉客”交往行为不是外在压力下的产物。这种体现于怎雷村水、苗两族村民个体交往层面的人际双向交往认同机理,类似于马氏所言“库拉交易不是压力的产物,因为它交换的是没有实际用途的物品”[8]80,亦遵从于kula交换中互惠和诚信的一贯原则,“巨大且部落间的关系网在一个广泛的地区上把许多人以确定的社会形式联系起来,在此,人们受到确定的关系和互惠责任的约束。”[8]442其次,“吃人”与“拉客”互惠行为尽管看起来微不足道,也很简单且普通,但它却是水、苗两族间交互关系的基础,它经常性地发生并且串联起当地人许多其他的日常社会活动。用鬼、添彩、挂红、习俗、神话和传说给予其以清晰的仪式和礼节,呈现出美妙动人的族际互动景观,并在怎雷人的头脑里确立了独特的地方性社会心态观,使得村人非常热衷于这种日常双向交往的互惠行为。 同时,这种日常交往互动的互惠逻辑虽然演绎着近乎马凌诺斯基笔下“kula圈”的功能与作用,但两者却有质的不同。首先,从地域性来说,kula贸易是一种社区贸易行为,既是kula社区或几个邻近社区的内陆交易,又是一种大型的海外贸易,而“人吃人”“客拉客”却是一种基于乡土亲情及友谊基础上的开放性的个体双向的情谊交往互渗行为。其次,kula是一种有指向性的伙伴交换行为,“社会没有特殊的机制去决定一个人的库拉伙伴的数量,但土著人很自然地知道自己可以有多少伙伴”[8]84,再就是“位高而任重,是社会准则对他们行为的规范”[8]88。因此形成了明显的阶层秩序及封闭的权力关系。而怎雷村内水、苗两族村民间却是一种基于随意性、开放性及互惠性的平等关系,绝对不存在阶层分别和等级严密的权力关系,只要是在场的人,不管是那个民族村民的兄弟或朋友,都可以允许拉进这个村域圈子来喝酒摆闹。“人吃人”“客拉客”绝不存在炫耀权力和体现等级差别的意图,通过“吃人”“拉客”“好酒配辣菜”这种两族日常生活交往方式,反而还无意识地消饵两族阶层及族别差异,在此我们可以明显地发现这是兄弟、朋友及亲属通过“吃人”“拉客”建构的一种双向多维度的开放性的互惠关系,也是一种交往的理性。最后,“人吃人”“客拉客”讲究的是即时、渐进且非等值回报,怎雷人并不是纯粹地出于工具的理性而主动有算计地去“吃人”“拉客”,亦不是出于为自身利益算计的经济动机,而是把它看作建构自我与他者双向友情的互惠方式而已。而kula交换中“赠予及回赠之间会隔一段时间,而回赠的东西则要等值”[8]87。 水、苗两族村民通过这种独特的日常族际互惠与“主”“客”关系的即时互换,在“吃”的仪式中增进他我的族际情谊,用“拉”的方式消解他我的族群性,进而呈现族际的相互认同与互惠勾连,并建构起一种差异共生的族际社会。在怎雷人“吃”“拉”的互动过程中,逐步建构起一种族际间自在的交往行为,进而型构了水、苗两族自觉的交往交流之互惠心态,这种从自在到自觉的族际互动的生存性智慧形塑着族际相互包容的社会心态,导致两族的差异互惠与文化区融。田野中偶遇的一位村民说: 我们这里在平常的生产生活中,苗族人好水族人也好,有空闲的时间,就喜欢串到寨子的兄弟、朋友家去搞酒摆吧。一般来说,大家都自认为是一个村子里的,就先到一家吃喝摆闹,紧接着就会被拉到寨子里的另外一家去搞酒,经常出现的情况就是要把当时在场的所有人家都喝过片,都要走到拉到,这样才算守礼。这样一圈一圈地走,一个一个地拉,中途就会不断有人被拉进来,人就越来越多,场面也越来越大,越来越来气(气氛)。像这样,经常会有四个寨子的兄弟同在一家同在一个酒桌上喝酒摆闹的情况出现。我们当地把这叫做“人吃人”,也就是“一家吃一家”的意思。 长此以往,怎雷村水、苗两族村民双向的人际交往及互惠,建构了地域社会特定的族际和谐有序的交往互动机制,这不仅能型塑当地两族村民交往互动的和谐文化场域,构建起两族的双向文化认同,还能导致两族的双向族际认同,进而导致两族村人共同建构的社会共同体既超越族群边界亦包容族群差异;而且这种相异民族村民双向的交往情感、动机及行为已经渗入到怎雷人的日常生产生活中,这既推动两族和谐关系的人际构建,亦能调控两族关系的暂时失衡。简言之,“人吃人”“客拉客”体现自我与他者的交往理性,是一种族际的交往互惠原则,是建立在对自我与他者叠加共识上的一种渐进的交融状态,也就是交融具有渐进性叠加性的特点,可称之为叠加交融,这完全不同于英国学者维克多·特纳论证交融之“即时性”[9]128特点。这种理解、包容、互惠、共识和区融为什么能影响民族关系,怎么来影响民族关系以及如何解决民族关系问题?当为田野情景中民族关系研究的重要专题之一。 “人吃人”“客拉客”超越两族的寨子认同与民族认同,拉近族际之间的心理距离,进而导致族际的差异共生。访谈对象对此习俗的讲述也印证了这一点:“你说的那个‘人吃人’与‘客拉客’,它是我们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苗族去拉水族,水族也来拉苗族,不分民族的,只讲哥弟姊妹关系。这里的水家和苗家就是越拉关系越近,越吃感情就越亲,有时候搞得就像一家人一样的。外面的客亲到这里了,我们也都会习惯性地去拉。大家在一起,能够吃得了多少喝得了多少呢,就是吃个心意,喝个情谊。这算是我们这里的一种交往规矩吧,你不去叫别人,不去拉别人,别人怎么会来拉你叫你呢。而且也说不过去,会被旁人说被旁人瞧不起的。” 怎雷人时常会随意地和笔者谈论这种习俗,即如果我的兄弟不来拉我的客人,我在客人面前就会没有面子。在此,“拉”是为了给他者挣面子,同时,则会赢得他对我的认同。简言之,既能通过他我认同来构建和谐民族关系,亦能通过建构制约族际关系失衡的机制来构建和谐民族关系。“差异未必导致隔阂与分歧,语言差异、文化差异、服饰与习俗之别也未必就一定会导向民族主义”[6]。恰恰相反,基于差异共生之包容的相互认同及互惠既有利于培育族际的凝聚力,亦能疏通族际之间交往沟通的通道,进而促进族际社会的和谐及整合。“我们这个地方,平时大家经常是你拉我,我拉你,拉到一起相互高兴地搞酒。这有个前提条件,就是你认(认可)我,我认你,才会相互拉。不过拉什么人是不分民族的,只讲两个人谈不谈得来。这样拉过来拉过去的,自然就把个人之间的感情搞好了,最后就发展到两个民族的关系也很好了,都像家里人一样的。这也是我个人认为这里的水族和苗族从没有发生什么大的矛盾冲突的最主要的原因,平时村民之间最多也就是为了田里用水争一下,也争得不多。”水、苗两族村民通过在“吃人”“拉客”交往互动中从自在到自觉形成的互惠逻辑,增强他我的认同及混融,进而建构起恰适的族际交往互动的文化生态。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