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改革开放四十年史学理论的主要范式是“历史认识论”,但它不仅不可能辩护历史知识合法性,而且是实证史学、史学理论与历史理论三者分裂的根源。以历史实在论为哲学前提的历史认识论根本上是一种近代西方哲学的镜式映像理论,它是历史相对主义真正的幕后推手,而不是拯救客观史学的唯一出路。在“历史认识论”范式下,史学理论只能反复在“历史认识是主观的还是客观的”这类问题中兜圈子,并将阐释学、后现代主义之类的新理论曲解为对历史认识主观性的“佐证”。实际上,现代科学的发展早已摧毁“客观自在真理”的近代科学图景,并促使哲学率先“走出认识论”,转型为现代哲学。所谓“走出历史认识论”并非否定客观历史(及客观世界)的实在性,也并不是否定认识现象,而是悬搁“客观历史实在”这个无效的形而上学信念,摆脱“自然的态度”,超越主客二元论的陈旧框架,从而将历史知识的“符合论客观性”转换为“融贯论客观性”。这既是建设中国特色史学话语的内在要求,也是真正把握马克思主义社会历史思想精髓的关键。 关键词:历史相对主义 史学方法论 主客二元论 历史实在论 融贯论 作者简介:卓立,西南政法大学哲学系副教授。 “历史认识论”通常与“历史本体论”对举,是改革开放四十年来史学理论主要聚焦的领域。“历史认识论”一词隐含着一种主客二元论,即以“历史本体”(亦即绝对化的自在客体)为前提,将历史学视为史学家(主体)对历史本身(客体)的认识结果。“历史学能否是客观知识”因而成为“历史认识论”的中心问题,它无疑从属于“知识何以可能”这个西方近代哲学的“康德问题”。与其类似的还有“分析的历史哲学”与“思辨的历史哲学”、“历史”的两重性(历史认识与历史本身)、史学理论与历史理论等区分,并彼此相互间各有呼应。这充分说明此类二分法是如此根深蒂固,以至掩蔽了一个重要问题:这种二元区分是本质性的,还是范式意义上的?实际上,所谓“分析的历史哲学”与“思辨的历史哲学”之分是以经验主义语境为前提,⑴而“历史”一词的两重性无论中西也都只是近代认识论兴起后的流行用法。 史学理论的探讨在20世纪末一度备受国内学界瞩目,而今却颇有些门庭冷落。这一方面由于“历史认识论”所关注者不外“历史认识是主观的还是客观的”这个老问题,而其结论最终除“辩证”地说一句“历史认识既包含主观性又包含客观性”似乎别无选择。另一方面,历史认识论发展多年的主要结果,是大多数史学家都开始承认历史认识无法消除主观性以实现“如实直书”,从而认为“历史学是一种认识学,一方面求‘映像’,另一方面认识者的主观因素不可避免地掺入”。⑵此种思想随着后现代主义的流行被进一步强化,导致客观历史知识信念动摇,演变为日益浓厚的历史相对主义。于是原本旨在为历史学充当“向导”和“保镖”的史学理论,最终既不能辩护历史学学科合法性,亦不能为实证史学与历史理论研究提供足够切实的“方法论指导”。而且在多数中国实证史学从业者看来,史学工作不需要理论,因为“发挥主观性和想象力进行历史解释”这类技能,历史学家天生就能运用自如。那么以历史认识论为内核的史学理论既然已经完成“解放主体性”这一使命,便应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其残余意义大抵仅限于为“思想史”、“学术史”、“史学史”添砖加瓦,是以“史学理论”至今分属“中国史学史”和“世界史学史”等学科内。⑶ 然而,有欠反思的是,历史认识问题固然是一种“客观”研究领域,但“历史认识论”却是否只是史学理论的一种研究范式?史学理论之所以被史学实践冷落,与其囿于历史认识论范式是否有根本关联?值得注意的是,19世纪下半叶以降,西方近代认识论便随着现代科学转型而开始了现代哲学转型。无论是欧陆的现象学—阐释学传统还是英美的分析哲学传统,都已超出主客二元论框架,摆脱近代机械论世界观和朴素实在论,将知识是否符合自在客体的“认识论”问题,转变为知识自身如何实现确定性这一“知识论”问题。真正的知识不再被视为对“客观自在”的符合论真理意义上的点对点式映像,而是在人类整体公共知识体系中获得最终辩护的融贯有效的确定知识。就此而言,历史学的知识合法性不可能再依赖符合客观历史存在的“映像”来保障,而应积极探索一条基于现代哲学转型的融贯论真理道路来拒斥历史相对主义。我们真正应该抛弃的也并不是“发展空间已经不大”的史学理论,而是一直在“历史认识主观性与客观性”中兜圈子的“历史认识论”这一过时的史学理论范式。 一、 历史认识论与改革开放四十年来的史学理论建设 近年来,历史学界已清楚认识到史学理论研究与史学实践脱节这个紧迫问题,有学者认为史学理论“对中国的史学发展的正面影响极其有限”,⑷而“史学撰述与历史文本理论之间,也出现了两张皮……理论那张皮越来越走向文学,而实践那张皮,却依然固守着客观主义”。⑸另外,实证史学研究亦呈现单纯“为学术而学术”倾向。 历史学科的成熟与良性发展,本有赖于实证史学、历史理论与史学理论三者相辅相成。实证史学、史学理论与历史理论三者之间,实证史学指向基础,占据着史学实践的主体;史学理论指向依据,旨在奠定史学研究的前提、环境和方向;历史理论则指向功用,代表着史学研究的知识理想。历史理论不以实证史学为本,难免沦为空中楼阁,实证史学若不能最终指向历史理论,则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如同盲人摸象,但这两者之间必须引入史学理论居间批判疏导才能对接,因为实证史学与历史理论之间并非树木与森林那种“物—物”关系,而是知识体系的内部关系。 所谓历史认识论,乃指从人类主体认识过程入手,以客观历史过程的绝对存在为基本前提,以“历史知识何以可能”或“历史学能否是客观知识”为根本问题,探讨历史学科性质及历史学知识合法性等元学科问题的史学理论范式。可以说,改革开放后的中国史学理论,总体上遵循这一理论范式,并且这也被大多数学者公认为改革开放后中国史学理论的主要成就。比如,王学典说:“‘文革’之前,历史认识论的研究基本上是一个空白和盲点。”⑹蒋大椿认为:“‘文革’前,史学家研究历史,大体上采用毛泽东在《实践论》中对一般认识论的阐述。即在实践基础上从感性认识到理性认识。对历史认识论基本上没有展开研究。”⑺于沛亦指出:“‘文革’后,关注历史学自身发展中的理论问题的研究,是近20年来我国史学理论研究的一个重要特点……历史认识论的研究原来基本上是一空白,近年的研究已经有了一定的基础。”⑻当然,这种成就主要与新中国成立后一度因历史唯物主义取缔历史认识论有关,故而更宜视为历史认识论的复兴而非创建。毕竟在新中国成立前,20世纪上半叶的史学界围绕“史学方法论”,已经有一些历史认识论的探讨,甚至史学理论也“逐渐过渡到自成体系、具有较高学术水平的研究著述和史学理论入门教材齐头并进的格局”。⑼ 不过,改革开放后历史认识论的复兴,不同于20世纪上半叶以实现史学“学科自治”为意旨,而主要是历史学界试图寻求“学术自治”的结果:改革开放以前,“史学界基本是以我国传统马克思主义哲学认识论来代替历史认识论”。⑽也正是这种首先出于“学术自治”而非“学科自治”的诉求,使历史认识论虽始于“史学方法论”发展,最终则是孕育出专门的“史学理论”学科。将“史学理论”与“史学方法论”混为一谈是一种常见的错误,直接结果就是把史学理论视为史学家的实践归纳,由此批判史学理论研究“跑题到历史哲学问题”。⑾“史学方法论”与“史学理论”不同,正如李红岩所言,“‘历史理论’‘史学理论’‘历史哲学’处在理论框架的第一层次,‘史学方法’与‘史学方法论’则处在第二层次”。⑿“史学方法论”主要源自史学家对自身实践的经验归纳,“史学理论”则是理论家对历史学的系统反思,从而不仅包含实践规则,还指向学科本身及其原理的合法性,并因此与哲学具备更深关联。改革开放后,历史学研究者开始关注历史认识特殊性问题,在此前提下,历史主义思想成为专业历史学者共同拥护的宗旨。⒀这种历史主义思想一方面要求维护历史学研究的学术独立性,另一方面要求摆脱自然主义和科学主义倾向,强调历史认识特殊性(学科独立性),这便导致在新时期将高扬历史认识主观性作为史学理论突破口。 因此,在20世纪80年代,历史研究对“学科独立性”与“学术独立性”的需求在开始时是同一的,历史认识论首先表现为对“史学方法论”的反思,以致史学界出现一波编写史学概论教材的热潮,“在短短的十年间,出版并被相关高校确定为历史学本科生甚至延伸为研究生教学的指定参考书,计有11本之多”。⒁“史学方法论”转变为“历史认识论”也是逐步的,“1980年代中前期出版的几部领史学概论性著作风气之先的作品……或没有、或只有很小一部分历史认识论方面的内容。……大体来说,自1989年李振宏的《历史学的理论与方法》、姜义华等人合著的《史学导论》这两部著作同时出版后,历史认识论方面的内容才不同程度地被纳入史学概论性著作的理论体系之中,而历史认识论主体问题是首先予以关注的对象。”⒂也正是随着史学方法论对历史认识论的“重新发现”,史学理论才能成为一门独立学科,其中心立论便是历史主义基于“历史认识主体性”对“历史学特殊性”的人文主义辩护。史学理论学科从“史学方法论”蜕变为独立学科的标志性事件便是《史学理论》杂志(1989年后复刊改名为《史学理论研究》)的创办,其发刊词中表明了通过建立专门的“史学理论学科”维护历史学科独立性的意旨。⒃ 就此而言,改革开放后历史认识论的研究从一开始就隐含了反转历史认识中主体与客体地位的趋势。40年来,国内史学理论界围绕这种思路发表了大量历史认识论论著和译著,核心论点大致有:(1)历史首先是人的历史,而非自然的历史,研究人的历史,势必以人的思想、情感、文化等为中心,因此不宜使用自然科学的方法,而更宜使用移情、理解、想象等方法;(2)已经永久过去的历史事件永远无法再被验证,历史学无法运用实验方法,只能依赖历史记载进行还原,但这种还原的依据(历史记载)本身已经是主体的产物;(3)在历史认识中隔绝主观性是不可能的,任何历史记述一定包含了主体意识的渗透,一定包含阶级的和时代化的立场,我们对历史的记载和反思,永远不可能一致,完全客观的历史学是不可能实现的;(4)历史学并非完成态的,一定会随着时代变迁不停地重写,一切真历史都是当代史;(5)历史学不是科学,而只是人类主体自由意志的表达,究其根本而言是一种叙事作品,而不是对客观世界的精密还原。以上五个核心论点,基本构成一个较为完整的论证序列,其中心都是历史认识的主体性(并被等同于“主观性”),而基本立场则是一种人文主义(反科学立场)。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