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海“巨大之名” 关于“海”的地理知识,王充似乎有以切身体会为基点的了解。相关信息,在汉代文献中,应以《论衡》最为集中。 《论衡》有诸多论说言及“海”的广阔宏大。《论衡·别通》:“大川相间,小川相属,东流归海,故海大也。海不通于百川,安得巨大之名?夫人含百家之言,犹海怀百川之流也。不谓之大者,是谓海小于百川也。夫海大于百川也,人皆知之。通者明于不通,莫之能别也。润下作咸水之滋味也。东海水咸,流广大也。西州盐井,源泉深也,人或无井而食,或穿井不得泉,有盐井之利乎?不与贤圣通业,望有高世之名,难哉!”[2](P592)以“海”和“百川”的关系,联系水文与人文,陈说哲理,或比喻学识才俊的聚会,是古诗文中常用的借比方式。而《论衡》所谓“海不通于百川,安得巨大之名”,可能是比较早的使用这种语辞形式的文例。 《论衡·别通》又写道:“东海之中,可食之物,杂糅非一,以其大也。夫水精气渥盛,故其生物也众多奇异。故夫大人之胸怀非一,才高知大,故其于道术无所不包。学士同门,高业之生,众共宗之。何则?知经指深,晓师言多也。夫古今之事,百家之言,其为深,多也。岂徒师门高业之生哉?”其中“夫水精气渥盛”句,黄晖校释:“朱校元本‘夫’作‘海。’”[2](P594-595)即据朱宗莱校元本,作“海水精气渥盛”。所谓“东海”“精气渥盛”,“生物”“众多奇异”,当然直接来自对海产资源丰盛的认识。说“大人之胸怀”与“高业”“学士”“能博学问”者,可以“东海”之“大”,“海水精气渥盛”相比拟,则借用了对海洋广博气势之理解。 我们看到,文士才人之“遇”与“不遇”,是汉代知识人经常思考的人生主题。《论衡·逢遇》全篇言“遇不遇”,其中写道:“操行有常贤,仕宦无常遇。贤不贤,才也;遇不遇,时也。才高行洁,不可保以必尊贵;能薄操浊,不可保以必卑贱。或高才洁行,不遇,退在下流;薄能浊操,遇,在众上。”[2](P1)《论衡·效力》言“文儒之知”,即得到识拔的机会,可以“升陟圣主之庭,论说政事之务”时,则以“江”“河”“流通入乎东海”彼此比照:“河发昆仑,江起岷山,水力盛多,滂沛之流,浸下益盛,不得广岸低地,不能通流入乎东海。如岸狭地仰,沟洫决泆,散在丘墟矣。文儒之知,有似于此。文章滂沛,不遭有力之将援引荐举,亦将弃遗于衡门之下。固安得升陟圣主之庭,论说政事之务乎?”[2](P584)“江”“河”虽“水力盛多,滂沛之流,浸下益盛”,但只有“流通入乎东海”,才相当于“文儒”知识人生的成功。 《论衡·须颂》赞美“汉德”之“盛”,也借用“海”之“广大”为喻:“夜举灯烛,光曜所及,可得度也;日照天下,远近广狭,难得量也。浮于淮、济,皆知曲折;入东海者,不晓南北。故夫广大,从横难数;极深,揭厉难测。汉德酆广,日光海外也。知者知之,不知者不知汉盛也。”[2](P850-851)海的“广大从横难数,极深揭厉难测”成为“汉德酆广,日光海外”的代表性象征。 以“海”喻事,以“海”辨理,是《论衡》的论说习惯,也体现了王充的思维倾向与识见背景。 四、海潮“随月盛衰”说 前引《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关于秦始皇南巡会稽“,临浙江,水波恶,乃西百二十里从狭中渡”事,《论衡·实知》作“临浙江,涛恶,乃西百二十里从陕(狭)中度”[2](P1071)。“水波恶”即“涛恶”,应当是说海潮。 《论衡·书虚》辩说伍子胥冤死兴海潮故事:“传书言:吴王夫差杀伍子胥,煮之于镬,乃以鸱夷橐投之于江。子胥恚恨,驱水为涛,以溺杀人。今时会稽丹徒大江,钱唐浙江,皆立子胥之庙。盖欲慰其恨心,止其猛涛也。夫言吴王杀子胥投之于江,实也;言其恨恚驱水为涛者,虚也。”[2](P180-181)关于“吴王杀子胥投之于江”之所在,王充写道:“投于江中,何江也?有丹徒大江,有钱唐浙江,有吴通陵江。或言投于丹徒大江,无涛。欲言投于钱唐浙江,浙江、山阴江、上虞江皆有涛。三江有涛,岂分橐中之体,散置三江中乎?”又说:“吴、越在时,分会稽郡,越治山阴,吴都。今吴,余暨以南属越,钱唐以北属吴。钱唐之江,两国界也。山阴、上虞,在越界中,子胥入吴之江为涛,当自上(止)吴界中,何为入越之地?怨恚吴王,发怒越江,违失道理,无神之验也。”这样的讨论,体现出对“上虞”地方历史文化的熟悉。 辨正“子胥为涛”事,王充有多层次多角度的论说。他写道:“夫地之有百川也,犹人之有血脉也。血脉流行,汎扬动静,自有节度。百川亦然。其朝夕往来,犹人之呼吸,气出入也。天地之性,上古有之。经曰‘:江、汉朝宗于海。’唐、虞之前也,其发海中之时,漾驰而已。入三江之中,殆小浅狭,水激沸起,故腾为涛。”[2](P183-185)清人俞思谦指出:“王充《论衡》:海之潮水之溢而汎行者,喻人血脉循环周作上下于支体间。盖随荣卫之气耳。潮之衍漾进退,亦随海之气耳。”[16]清人王仁俊研究《论衡》,也写道:“夫水也者,地之血脉,随气进退而为潮。案《海潮论》曰:地浮与大海随气出入上下,地下则沧海之水入于江,谓之潮。地上则江湖之水之沧海,谓之汐。与王充合西人论潮汐为吸力与随气之说略同。”[17] 王充所谓“其朝夕往来,犹人之呼吸,气出入也”之“朝夕”,其实可以读作“潮汐”。刘盼遂指出:“‘朝夕’即‘潮汐’之古字。”[2](P184)《水经注》卷九《淇水》:“浮渎又东北径汉武帝望海台,又东注于海。应劭曰:浮阳县,浮水所出,入海,朝夕往来,日再。”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注:“案‘朝夕’,近刻作‘潮汐’。”清赵一清《水经注释》卷九《淇水》即作“潮汐往来”。在后来文献有关海洋水文现象的陈述中,“潮汐往来”是习见语。《越绝书》卷一《外传记吴地传》:“吴古故祠江汉于棠蒲东,江南为方墙,以利朝夕水。”《汉书》卷五一《枚乘传》记载“枚乘复说吴王”:“游曲台,临上路,不如朝夕之池。”颜师古注:“苏林曰:‘吴以海水朝夕为池也。’”《初学记》卷六引应劭《风俗通》:“海,一云朝夕池。”[18](P115)又左思《吴都赋》:“造姑苏之高台,临四远而特建,带朝夕之濬池,佩长洲之茂菀。”吕延济注:“濬,深也。吴有朝夕池,谓潮水朝盈夕虚,因为名焉。”[4](P108)所谓“朝夕”均为“潮汐”。 王充所谓“气”的说法,使我们联想到汉武帝所谓“会大海气”。《汉书》卷六《武帝纪》记载:“(元封)五年冬,行南巡狩……遂北至琅邪,并海,所过礼祠其名山大川……夏四月,诏曰:‘朕巡荆扬,辑江淮物,会大海气,以合泰山。上天见象,增修封禅。其赦天下。所幸县毋出今年租赋,赐鳏寡孤独帛,贫穷者粟。’”对于“会大海气”的理解,颜师古注:“郑氏曰:‘会合海神之气,并祭之。’” 对于王充海潮“入三江之中,殆小浅狭,水激沸起,故腾为涛”之说,有学者理解为:“靠海的河流有波涛,是因为受潮汐的影响……”[19](P231) 王充关于“涛”“潮”之起因与“月”有关的论点,值得海洋学研究者特别重视:“涛之起也,随月盛衰,小大满损不齐同。如子胥为涛,子胥之怒,以月为节也?”[2](P186)王充《论衡》所谓“发海中”“入三江之中”的“涛”其实“随月盛衰”的判断,是关于海潮发生理论最早的非常明晰的观点。此说关注到月球引潮力的作用。有学者指出,王充对“潮汐”的解释“非常科学、精彩”。他“根据潮汐与月亮相应的事实驳斥伍子胥冤魂为涛的传闻”,“是首先承认客观实际,并用客观实际来判定理论的真假是非”[20](P542-543)。分析王充之所以能够发现这种“客观实际”也许是必要的。他对于潮汐的观察和理解,应当与滨海生活的实际条件相关。对于海洋水文现象中潮汐的观察和体验,充实了王充的科学意识,提升了《论衡》的文化水准。 有学者认为,王充“是远远超越时代的具备了完整科学精神与气质的最早一个思想家”。论者甚至说“:在王充身上,人们看到一种近代科学精神的超前觉醒。”[21]考察王充所谓“科学精神与气质”,如果以潮汐学为例,其“超前觉醒”的基础,是濒临海洋的生活条件及亲近海洋的文化感觉。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