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海洋神仙信仰与海洋资源开发 王充《论衡》有关“海”的文字,反映了汉代社会对“海”的多方面的关心。这种关心在精神信仰层面和物质追求层面,都有所表现。 《论衡》有关论辩,透露出与当时社会盛行的海洋神仙信仰的文化继承关系。如《论衡·无形》:“图仙人之形,体生毛,臂变为翼,行于云,则年增矣,千岁不死”,“海外三十五国,有毛民、羽民,羽则翼矣。”[2](P66-67)《论衡·道虚》言“儒书言:卢敖游乎北海,经乎太阴”或说“卢敖学道求仙,游乎北海”,及见“能轻举入云中者”“食合梨”,“食合?之肉”事。“合梨”“合?”,被解释为“海蚌”,应即蛤蜊。徐幹以此作为海产“宝玩”,但是当时人们食用蛤蚌,是可以确定的。宋人夏僎《夏氏尚书详解》卷六《夏书·禹贡》说:“海物,即水族之可食者,所谓蠯蠃蜃蚳之属是也。”[29]又如元人吴澄《书纂言》卷二《夏书》:“海物,水族排蜃罗池之类。”[30]这里所谓“海物”包括各种海洋“水族”。而“蜃”受到共同的重视。汉景帝阳陵陵园内封土东侧外藏坑K13、K14和K16发掘收获包括多种动物骨骼。有学者介绍了其中K16和K14盗洞中发现的动物骨骼,而所谓“海相的螺和蛤”的出土尤为引人注目。研究者指出,“海洋性动物螺和蛤共计4个种12个个体,是这批动物骨骼的一大显著特征。”[31]王充就卢敖故事发表议论:“……且凡能轻举入云中者,饮食与人殊之故也。龙食与蛇异,故其举措与蛇不同。闻为道者,服金玉之精,食紫芝之英。食精身轻,故能神仙。若士者,食合?之肉,与庸民同食,无精轻之验,安能纵体而升天?闻食气者不食物,食物者不食气。若士者食物,如不食气,则不能轻举。”王充又写道:“或时卢敖学道求仙,游乎北海,离众远去,无得道之效,惭于乡里,负于论议,自知以必然之事见责于世,则作夸诞之语,云见一士。其意以为有仙,求之未得,期数未至也。淮南王刘安坐反而死,天下并闻,当时并见,儒书尚有言其得道仙去、鸡犬升天者,况卢敖一人之身,独行绝迹之地,空造幽冥之语乎?”[2](P321-325)卢敖事迹,被指为“夸诞之语”“幽冥之语”,然而也许“夸诞”“幽冥”的神秘故事中,可以透露出当时社会对于“仙”的崇拜。而仙人的神秘光辉,有海色背景。王充所谓“卢敖学道求仙,游乎北海”,使这一故事的文化背景得以明朗。他说:“食精身轻,故能神仙。若士者,食合?之肉,与庸民同食,无精轻之验,安能纵体而升天?”大概在王充生活的时代,“食食合?之肉”,已经是海滨“庸民”饮食等级。但是在汉初或者至于《淮南子》成书时代的社会观念中,这可能是具有一定神秘意味的特殊食品,借此可以获得“精轻之验”,能够进入“轻举入云中”“纵体而升天”的境界。 《论衡·乱龙》还写道:“上古之人有神荼、郁垒者,昆弟二人,性能执鬼,居东海度朔山上,立桃树下,简阅百鬼。鬼无道理,妄为人祸。荼与郁垒,缚以卢索,执以食虎。”[2](P699)看来,当时社会信仰世界中“神仙”与“海”的关系,在《论衡》中是有多种表现的。 关于海洋资源开发的经济意义,王充亦曾予以重视。前引《论衡·别通》所谓“东海之中,可食之物,杂糅非一”及“海水精气渥盛,故其生物也众多奇异”,且与“耕夫多殖嘉谷,谓之上农”[2](P595)对应之外,《论衡·说日》说到“珠”这种奢侈品的生产:“海外西南有珠树焉,察之是珠,然非鱼中之珠也。”又言“珠树似珠非真珠”[2](P511)。又《论衡·率性》讨论“《禹贡》曰‘璆琳琅玕’者”时,说到“鱼蚌之珠”[2](P76)。《论衡·自纪》“珠匿鱼腹”,非“珠师”则“莫能采得”之说[2](P1195),也值得考察海珠生产方式时注意。 《史记》卷一二九《货殖列传》:“九疑、苍梧以南至儋耳者,与江南大同俗,而杨越多焉。番禺亦其一都会也,珠玑、犀、瑇瑁、果、布之凑。”《汉书》卷二八下《地理志下》明确说:“处近海,多犀、象、毒冒、珠玑、银、铜、果、布之凑。”“处近海”的空间指示意义十分明确。“珠玑”作为海产,是当时的经济地理常识。《汉书》卷六《武帝纪》说“定越地”后设南海九郡,其中有“珠崖”。关于“珠崖”,颜师古注引应劭曰:“在大海中崖岸之边。出真珠,故曰珠崖。”又引张晏曰:“在海中”,“珠崖,言珠若崖矣。”关于汉代采珠生产的较早史料,有扬雄《校猎赋》有关“流离”“珠胎”的著名文句:“方椎夜光之流离,剖明月之珠胎……”颜师古注“:珠在蛤中若怀妊然,故谓之胎也。”《汉书》卷一〇〇上《叙传上》“:……随侯之珠藏于蜯蛤虖?”也体现人们对“珠”的生成缘由以及“采珠”的技术方式都是熟悉的。“珠胎”的生动比喻,有孔融所谓“不意双胎,近出老蚌”语。 关于“珠”的生产,人们尤熟知“珠还合浦”的故事。其史实基点,即《后汉书》卷七六《循吏列传·孟尝》:“(孟尝)迁合浦太守。郡不产谷实,而海出珠宝,与交阯比境,常通商贩,贸籴粮食。先时宰守并多贪秽,诡人采求,不知纪极,珠遂渐徙于交阯郡界。于是行旅不至,人物无资,贫者饿死于道。尝到官,革易前敝,求民病利。曾未踰岁,去珠复还,百姓皆反其业,商货流通,称为神明。”[7](P2473)这是有关南海产珠之海产开发史的明确资料。《论衡》“鱼蚌之珠”与“珠匿鱼腹”说与所谓“珠胎”即“珠在蛤中若怀妊然”以及“珠藏于蜯蛤”等说法稍有误差,然而“海水精气渥盛,故其生物也众多奇异”的意见,却反映了来自海产史的真知。《三国志》卷五三《吴书》裴松之注引《吴书》:“海产明珠,所在为宝。”[32](P1243)《艺文类聚》卷六一引晋左思《吴都赋》也说到“蜯蛤珠胎”[33](P1107),都反映王充生活的会稽地方,应当有“海出珠宝”的经济收益。 此外,《论衡·言毒》说到“路畏入南海,鸩鸟生于南,人饮鸩死”[2](P956),可以理解为“南海”航行艰险的交通史信息。而有关“鸩”的言说,也可以看作在博物学初步兴起的文化背景下,王充海洋学知识构成在《论衡》一书中的反映。 王充海洋意识的发生和发育,自有会稽作为滨海地方之海洋文化的背景。全面认识这一背景,应当进行多视角的考察。西汉时期,北起辽东,南至会稽滨海18郡国,占《汉书·地理志》所载“迄于孝平,凡郡国一百三”的17.48%。民户则占全国总数的20.78%至20.88%,人口占全国总数的18.45%至19.33%。大致在战国、秦及西汉时期,这一地区的户口密度高于全国平均水平[34](P82-86)。这正是与当时这一地区经济较为发达的状况相一致的。秦王朝“使天下蜚刍輓粟,起于黄、腄、琅邪负海之郡,转输北河”[5](P2954),汉武帝时频繁发起远程运输,“千里负担馈粮”,“人徒之费”的调发,往往“东至沧海之郡”[5](P1421),汉宣帝曾“增海租三倍”[5](P1141)。秦与西汉王朝对滨海地区的剥夺,体现其经济的相对稳定。陈寅恪在著名论文《天师道与滨海地域之关系》中,曾经指出,汉时有所谓“滨海地域之学说”。他认为,神仙学说之起源及其道术之传授,必然与滨海地域有关,自东汉顺帝起至北魏太武帝、刘宋文帝时代,凡天师道与政治社会有关者,如黄巾起义、孙恩作乱等,都可以“用滨海地域一贯之观念以为解释”,“凡信仰天师道者,其人家世或本身十分之九与滨海地域有关”。他指出,两晋南北朝时期,“多数之世家其安身立命之秘,遗家训子之传,实为惑世诬民之鬼道”,“溯其信仰之流传多起于滨海地域,颇疑接受外来之影响。盖二种不同民族之接触,其关于武事之方面者,则多在交通阻塞之点,即山岭险要之地。其关于文化方面者,则多在交通便利之点,即海滨湾港之地。”“海滨为不同文化接触最先之地,中外古今史中其例颇多。”[35]王充《论衡》的文化创获,应当与这一文化条件有关。陈说“颇疑接受外来之影响”,启示我们的相关思索可以联系丝绸之路史的考察。 参考文献: [1]王子今.秦汉时期的海洋开发与早期海洋学.社会科学战线,2013,(7). [2]黄晖.论衡校释(附刘盼遂集解).北京:中华书局,1990. [3]刘文典.淮南鸿烈集解.北京:中华书局,1989. [4]萧统.六臣注文选.李善,吕延济,刘良,张铣,吕向,李周翰注.中华书局据商务印书馆影印,涵芬楼藏宋刊本《四部丛刊》初编版,1987. [5]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59. [6]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 [7]后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5. [8]黄,陈耆卿..嘉定赤城志遗迹“古城”条.《台州丛书》本. [9]胡榘,方万里.宝庆四明志.宋刻本. [10]袁康,吴平.越绝书.乐祖谋点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11]国语.上海师范学院古籍整理组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12]王子今.范蠡“浮海出齐”事迹考//齐鲁文化研究:第8辑.济南:泰山出版社,2009. [13]王子今.东海的“琅邪”和南海的“琅邪”.文史哲,2012,(1). [14]王子今.略论秦始皇的海洋意识.光明日报,2012-12-13. [15]盐铁论.王利器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92. [16]俞思谦.海潮辑说:卷上.清艺海珠尘本. [17]王仁俊.格致古微:卷四.清光绪王氏家刻本. [18]徐坚.初学记.北京:中华书局,1962. [19]北京大学历史系《论衡》注释小组.论衡注释.北京:中华书局,1979. [20]周桂钿.王充评传.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3. [21]朱亚宗.王充:近代科学精神的超前觉醒.求索,1990,(1). [22]陈奇猷.韩非子集释.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4. [23]李昉.太平御览.中华书局用上海涵芬楼影印宋本1960年2月复制重印版. [24]闻人军.考工司南:中国古代科学名物论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 [25]金秋鹏.中国古代的造船和航海.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85. [26]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27]宋正海.中国古代海洋学史.北京:海洋出版社,1989. [28]贾谊.新书校注.阎振益,锺夏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0. [29]夏僎.夏氏尚书详解.《武英殿聚珍版丛书》本. [30]吴澄.书纂言.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1]胡松梅,杨武站.汉阳陵帝陵陵园外藏坑出土的动物骨骼及其意义.考古与文物,2010,(5). [32]陈寿.三国志.裴松之注.北京:中华书局,2006. [33]欧阳询.艺文类聚:上册.汪绍楹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65. [34]王子今.秦汉区域文化研究.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 [35]陈寅恪.金明馆丛稿初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