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令人感兴趣的是,作为近代进化论世界观的始作俑者,严复对进化论的态度却是暖昧的。仔细阅读他留下的文字,很容易发现另外一种因素,这就是传统的循环论因素。他在读《老子》时写下这样的评语:“万化无往而不复”,(注:《严复集》,第4册,第1084页。)“不反则改,不反则殆,此化所以无往不复也。”(注:《严复集》,第4册,第1085页。)这显然与进化史观是格格不入的。但却由于这样的思想,中西古今在严复那里始终不是处于一种先进与落后,进步与反动的二元对立格局中,而是处于一种互补共进的关系中。即使在象《论世变之亟》这样早期文章中,将中西文化的不同特点对照比较,严复也决不是象后来承袭这种做法的人那样,心目中早已有了扬彼抑此的先定意图。严复更多地是采用一种经验主义列举事实,避免价值判断的做法。他在这里列举的是不同文化与民族在不同历史条件下长期形成的社会心理与风俗习惯,以及不同传统固有的教化。它们各有千秋,从不同角度体现了人类的公理。所以即使在批判中国传统种种弊端最激烈,鼓吹西方文化最积极的时候,他仍然认为“至于今日,若仅以教化而论,则欧洲中国,优劣尚未易言。”(注:《严复集》,第5册,第1390页。) 这决不是为了敷衍顽固派,避免给他们以口舌的策略之举,而是出于他内心深刻的信念。由于他思想中根深蒂固的循环论思想,他不可能将传统与过去视为完全消极的因素,将过去与现在,新与旧完全对立起来。相反,过去与现在,新与旧是健康发展不可或缺的,互补的因素。“非新无以为进,非旧无以为守;且进且守,此其国之所以骏发而又治安也。”(注:《严复集》第1册,第119页。)一方面,“文明进步,群治日新,必借鉴于古先,乃可求其幸福;”(注:《严复集》第2册,第271页。)另一方面,“古不能以徒存,使古而徒存,则其效将至于不存。”(注:《严复集》第2册,第276页。)古今互补互进,方能给人类带来最大幸福。他不象后来的进化论者那样,只注重变,而忽略恒常的东西。在他看来,“开国世殊,质文递变,天演之事,进化日新,然其中亦自有其不变者。”(注:《严复集》第2册,第332页。)这个不变者才是目的,其余都是手段。所以他认为“制无美恶,期于适时;变无迟速,要在当可。”(注:《严复集》第2册,第240页。)“法制必不可循名而不求实。”(注:《严复集》第2册,第241页。)而后来的进化论者却往往因只注重变革,而忽略恒常,一味追求新的名称和形式,结果却是有名无实,名实相背。严复的话在后来的进化论者看来可能是迂腐不堪,然而历史证明了他的睿智。 应该指出的是,本来在斯宾塞的进化论思想中就有循环论的因素。斯宾塞认为宇宙中并不是只有进化,而是进化与消亡的交替。在宇宙的任何部分都存在着进化与消亡有规律的循环运动,从个人生老病死,到物种的产生消亡。总之,斯宾塞的进化论在这点上有点象早期希腊循环论的宇宙论。但严复的循环论却很可能不是来自斯宾塞,而是来自老庄。证据之一是他在表述循环论思想时从未提及斯宾塞。并且,斯宾塞的进化论是从进化消亡交替运动中间接得出的,而严复则认为运动或进化本身是一个循环往复的过程,循环往复是进化的动力。这种思想显然是从《道德经》中化出来的。 但严复思想中的确还有一个来自斯宾塞的因素,使得他对进化的理解与后来的进步-历史主义者的理解有重要的不同。这就是斯宾塞的不可知论思想。斯宾塞和赫胥黎都认为,宇宙中有神秘的不可认识的东西,这就是万物的本体和终极原因。认识止于感觉经验。严复完全接受了这种不可知论的思想。正是出于这种不可知论,他认为虽然一般而言,进化是一个由因果必然性支配的过程,但具体是怎样的因果必然性我们不能尽知,因此,进化本身究竟如何都很难说:“天演之事,其因果非旦夕可尽,安知从此无所谓反动力者乎?”(注:《严复集》,第4册,第1004页。)进化到最后,究竟是个什么局面,谁也不知道。而后来的进化论者一个个似乎都不但知道历史发展的必然规律和必然阶段,也知道进化发展的最终景象。也就是说,严复知道不但自己的能力有限,而且人类的能力也有限,永远无法穷尽真理;而后来的进化论者和历史主义者则往往以为自己真理在握,或是真理的代表,说话以真理自居,必不许反对意见有反驳的余地,从而无形地限制了自由思想的空间,给专制主义预备了必要的精神土壤。 承认人精神能力的有限性,对于中国人来说是一种难得的思想品性。我们总是希望自己能知道一切,总想给出最终的结论。我们过于重视断言和肯定,却未必能够理解问题和怀疑的意义,更不愿象苏格拉底那样说:“我知我之不知。”其实,承认这一点并不意味着放弃真理与知识的追求,而只是让终极秘密永远作为不可思议者存在。这样,知识和真理就永远有发展的空间和余地。相反,一旦人们认为绝对或终极真理可致,就很容易会宣称自己已经达到,那么,剩下可做的事当然不会是对真理的探索与追求,而是对异己的讨伐了。也许英国经验论最值得我们宝贵和最能弥补我们精神气质上缺陷的,不是象有些人庸俗地从汉译的字面意义,想当然地理解的那样,以别人的经验为真理的尺度,而是它的怀疑论和不可知论。怀疑论和不可知论作为认识论立场问题不少,但作为一种思想态度却是对独断论必不可少的疗救。 严复思想中的不可知论因素使他对进化论远没有象后来的人们那样独断和绝对。正是对于进化论的复杂理解,使他的许多思想在中国现代思想史上具有不可替代的价值和意义。历史助成了进化论的流行与接受,历史也越来越多地揭示着进化论的错误。严复和《天演论》宣传的进化论观念将会受到越来越多的挑战和质疑,但严复进化的不可知论的态度,将会与他伟大的名字一起,越来越多地被人们记起。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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