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认识六经本体 双流刘咸炘(字鉴泉,1896-1932),近世奇才,著述遍于四部,以史、子为最精。治学所宗,乃在会稽章学诚(实斋),植基于校雠,谓实斋“全部学识从校雠出,吾学亦从校雠出”;又谓“章先生云‘为学莫大乎知类’,明言其本,故其书首即论六艺;吾之知言论世,皆从认识六经本体推出”。①意谓认识六经本体,乃治一切学问的根基。是为鉴泉经学观的出发点。 近人周予同说:“在现在,经学之继承的研究大可不必,而经学史的研究当立即开始。”亦即现代学者之事,乃是为经学送终,让经学史登场(所谓“一方面使二千多年的经学得以结束整理,他方面为中国其他学问开一条便利的途径”)。②近世新派学者对于经学,大多持如此见解,所谓整理国故,所谓从孔夫子到孙中山来一个总结,其意蕴皆在于此。章实斋《文史通义》开首即说“六经皆史也”,鉴泉既宗实斋,自然也认为六经皆史。然而其所谓六经皆史,与周予同诸人之说,其实是大不相同。 鉴泉认为,宇宙间有三物,即天、地、生物,生物以人为中心,于是有“事”。人不能单独生活,必与他人相合。人与人相合,便有了纵横二事,横者为“群”,纵者为“史”。此三物二事,即是人所当学,所须研究的对象。人与万物处于不断的感应之中,万物感应人,是为“知之学”;人感应万物,则是“行之学”。“知主虚理而必以实事明之,故不行不得知;行主实事而必以虚理御之,故不知不能行。”由此可知,所谓学术者,“学为知而术为行”;知须以行为目的,孔子所谓学,即兼包知行。更须知,人之所以为人,在于有心,“故人之于物,虽若当周知,而宜有所轻重”。“心有知觉有情意,发为行事者,情意为主”,用孟子的术语来说,情意乃“心之官”,知觉则是“耳目之官”。③因此,除虚理与实事之外,情意亦应是为学的对象。④就人世间一切著于竹帛者而言,其外形是文字符号,其“内实不外三种”,即事(包括物)、理、情。⑤ 文字之起,“本以代语言而补其不及”。语言之不及,有纵横两方面。横的方面是“地之相去”,“此地与彼地,口耳不及,代之者为书信与办事规则”。纵的方面是“时之相去”,“前人与后人,口耳不及,代之者为账簿记事册”。在鉴泉看来,“此即六经所由起”,云: 文辞何起乎?结绳而治,足以记事而已。圣人既出,合诸侯而一治,告语所不及,乃假文字以达之,于是有条教号令;事多而分职不易记,人多而率行不易一,于是乃为法式之书;官礼所由起也。既行于一时,而又虑后世久而忘之,或不能变通,必记已过之事以告来者,使有所据以损益焉,所谓藏往知来也,于是为记事之书,《尚书》、《春秋》所由起也。人事尽矣,而不可恃也,必本于天淆以降命;且人事之变,非已行者所能尽,必有虚拟之象以该其理;于是为卜筮之书,《易》是也。此三者皆不得已而有书,又皆有所用之,非凭心而立说,亦初无须凭心而立说。然而人不能无情志,情志不能不发而为言,则谓之诗。“诗”字从“言”从“之”,志之所之,皆谓之诗,非专指四、五、七言有律者也。圣人虑其言之过于礼义也,采而定之,笵于中正和平,使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怨而不怒,亦以法式事实虽有记载,恐于民情有所未惬,采诗以观风俗,乃可以万变之民情,斟酌一定之法式。盖其定诗,亦有所用而然也。⑥ 实事、虚理、情志,一经文字记录,便是所谓史。鉴泉解释说:“此‘史’字,只是记实事之称,非仅指纪传、编年。《说文》曰:‘史,记事者也。’文字起于象形指事。”⑦《礼》乃条教、法式种种之总汇,所记乃现在事;《尚书》、《春秋》记载过往之事;《易》以虚拟之象说未来事,理即在事中;《诗》则以一定之法式记录万变不穷的情,“然情亦由事生,白居易所谓‘诗合为事而作也’”。可见“凡文皆当为事而作,故曰‘六经皆史’”。⑧六经之本体,即在于此。 《诗》、《书》、《礼》、《乐》、《易》、《春秋》,就书籍而言,谓之六经;就设教而言,则谓之六艺。鉴泉以为,“三物二事”之教,皆包含于六经之中: 《易》、《诗》、《书》、《春秋》以言教,诵之读之。礼、乐以事教,执之作之。知莫切于心灵,《易》陈宇宙之大理,《诗》陈民俗而土风在焉,《诗》、《春秋》陈政事而时风在焉。行者言与动也,《诗》教之言而礼教之动。礼范其行而以动使视焉,乐陶其情而以声使听焉。礼在外而根于内,乐在内而达于外。内外一贯而养中尤难,故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⑨ 同时更须知:“六艺虽皆为教,而不皆为教科。”古代的教科,是《礼记·王制》所谓四术或四教,即“春秋教以礼乐,冬夏教以《诗》《书》”。其原因是:“孔子之教,全守先王之法,故删定六艺以授其徒,未尝别为一书。六艺之书皆有官守。《易》掌于太卜,为天子、诸侯、卿大夫决疑之用,齐民不得传习。《春秋》为列国之史,学者亦无取遍观。此犹今之读书,不习卜筮,不览邸报也。”简言之,《易》与《春秋》非齐民学士所须知,所得与知。因此古时大学所教,便只有“四术”了。⑩ 上古时贵族、平民,等级森严,界限分明,难以逾越。孔子授徒以前,编户齐民大概少有受教育的机会。故鉴泉此说,颇有语病。然而古时大学所教,惟有“四术”,则是实情。中国古代,宗教与学术本是合而不分,如吕诚之先生所说,“吾国古代之大学,固宗教之府”,(11)“与明堂同物”,《诗》、《书》、礼、乐四者,“本大学设教之旧科”,“追原其朔,盖与神教关系甚深”(“礼者,祀神之仪;乐所以娱神;《诗》即其歌辞;《书》则教中典册也。”)。至于《易》与《春秋》,“其原亦出于明堂”,但不是大学设教之科。孔子取此二书,“盖所以明天道与人事,非凡及门者所得闻”,故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论语·公冶长》)(12) 《文中子·中说》曰:“教之以《诗》,则出辞气,斯远暴慢矣。约之以礼,则动容貌,斯立威严矣。”张之洞《輶轩语》云:“《诗》、《礼》两端,最切人事,义理较他经为显,训诂较他经为详”。朱一新《无邪堂答问》谓,观《春秋》“内外传所载,言礼意者最多。公卿燕享,赋诗言志,《诗》与乐相表里也”。鉴泉即此指出,《诗》主言,礼主行;《春秋》时,士大夫引《诗》者多,引《书》者少;《诗》、乐本是相连,“言《诗》、礼而乐在其中”。由此可知,《诗》、礼二学乃是“四术”之大纲。《诗》、礼、乐三者,皆为修己之事。“己之事无过心念。言行发于情而见于言,兴《诗》也;致于行事,立礼也;内德纯全,则成乐也。”《诗》、礼之所以重要,厥因在此。三代以后,六艺四术之教已亡,但是“设教之原理”仍在。“存养其心,省察其行,是即礼乐也;明理则史学,是即《书》、《春秋》、《易》也;工文则《诗》教也”。(13) 鉴泉对于礼,强调的是实行而非“占毕”,曰:“礼与乐乃音声仪度之事,皆非鼓箧而申占毕者也。‘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礼言‘执’,明乎非占毕也。占毕者,惟《诗》与《书》。”(14)易言之,就礼而言,重要的是所“执”之“仪度”,而非书本上的条文。今世礼学宗师沈凤笙(文倬)先生以为,礼的特点在于实行,“礼、乐在周初都不是书。礼是贵族们举行的典礼,平时练习,用时实行,不靠文字记录而存在”,反倒在废弃之后,有人为保存起见,方始记录成文。(15)按:此为其数十年治礼所得的结论,与鉴泉之见若合符节。 综上所述,可见鉴泉之崇尚六经,并非出于传统的尊儒之见,而是基于其“为学莫大乎知类”的校雠功夫,从中国学术的大传统着眼。他认为,一切学问都植根于“事”,“虚理”亦是从“实事”出,其总汇即是六艺;六艺著于竹帛,便是六经。因此,“凡一切文字之体,无不本于六经,故六艺统群书。辨六艺以辨群书,则得其体。因所载之殊而后体殊,故辨体即以辨义。是谓校雠。”记事之文,是“《书》、《春秋》之流”;制度、谱录、地理书等,则是“礼之流”;言情之文,如诗、词、曲等,则是“《诗》之流”。“古人不离事而言理”,故六艺中无说理之文。“说理之文,盖源于《易》与礼。以虚理为体,由《易》而衍也;变官守之行事为私家之空言,则自礼而散也。《易》微礼显,各走一端,天人既裂而诸子由是纷纷矣”。又指出,后世有一种文体不在六艺之内,即告语之文。此一文体“兼事理与情。记事则史也,说理则子也,道情则诗也。虽别为一体,实分属三种也”。(16) 六经不仅是后世文体的源头,更可该学术之流变。后世所谓四部,依鉴泉之见,乃是“以史、子为干”。六艺是“干之根”,故别立一个经部,附于经的传、说亦在其内。春秋、战国以降,官学变而为百家诸子,于是“六艺之流则归之史焉,别出则子焉”。文集则是“由诗赋一流而扩大之,兼收六艺之流者”,乃是“干之末”。以人居作譬,“史为大宗,子为小宗,经则庙也,集则小宗而又杂居者也”。(17)易言之,六艺者,《庄子·天下篇》所谓古之道术也,百家皆从此出,非儒家所得而专。六经之所以当尊,经学之所以重要,即此更可以了然。(18)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