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统合经、子与儒、道 六经之本体既明,便可知后世所谓儒家,其实不足以尽六艺之全,鉴泉因此说:“儒之并立于九流者,非儒之真与全也。”(19)《说文解字》谓儒乃“术士”之称。鉴泉解释道:“术,道也。士者,所以别于农工商也。有道之士,非常士也。尧、舜不为天子,亦术士而已。”所谓儒,本非与名、法、纵横诸家相对而言的“一家之名”,犹如“道”字,各家皆可用,并非庄、列诸家的专利品。老子的徒裔“自别于言礼与法者”,于是有了道家之称。同理,“非儒者多,惧其无别,乃有儒家之称”。老子不自命为道家;“孔子但言君子儒、小人儒”,又何曾自命为儒家?儒家之名,大概是始于战国时期。“周衰文胜,学者多以周为不足从”,遂有原壤之流,放弃礼法,可见“其时杂流盖已萌芽”。孔子则“守先王之教以教其徒,有圣人之称”,不逐时趋,诋毁者多,“于是儒之为称,遂若孔氏一门之所独”。(20)总之,“孔子本止传先王之教法,其所讲求,虽贯天人而未尝别为名也。”(21) 先王之教乃是官学,孔子用以教其徒,于是“官学变为师学,六艺流为诸子”。此说发自刘向、歆父子,章学诚加以申述,鉴泉以为,其说甚确,“不可易”,可惜刘、章诸人“皆未竟其说”,而近世附和者又大都浅陋无条理。于是审思刘申叔(师培)之说,“而贯以《周官》、《吕氏春秋》之义,乃始明之”。大意是:六艺原是统于官府,即所谓王治,乃“诸流之统宗,未分之合”。官守各学之间,分工明确,各得其当,所谓“有其事则有其官,有其情则有其业。周以六官为统而分三百六十,各守专业,各尽所长,如耳目之不相非,函矢之各得其用”。王治既衰之后,“畴人子弟失其官业,职废而事缺,器亡而道隳,犹人之五官残而不具。”这些畴人子弟或“诸官之裔”怀抱利器,散而之四方,“目睹时弊“,以为“乱生于己术之废而不明”,于是“私相讲授,穷究其说,上援古帝以为重言”。所谓九流诸子,即因之而兴。分久之后,有杂家者出,为“诸流之和会”,此乃“已分之合”。故曰:“王治散于六经之中,而莫备于《周官》;杂家起于诸流之后,而莫善于《吕氏》。故一贯之而其分合之数可明矣。”(22)易言之,六经本是一个整体,如《庄子·天下篇》所说,六经所体现的“内圣外王”之道,乃是“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而诸子破碎大道,“多得一察焉以自好”。《周官》经以六官统御百执事,各有专司,又互相联合,可见道术之全。以《吕氏春秋》为代表的杂家,承诸子分流之后,和会众家,不执着于一端,力图使大道之全重见于世,此所以为可贵。按:如此见解,显然已将经、子打并为一了。 镇江柳劬堂(诒征)先生,著有《国史要义》,共标十目,其四为“史联”,谓“纪传表志体之积为正史,而编年、本末体卒莫能敌者”,关键在“联”。而史与行政,自古以来本是相通,曰:“邃古以来,史参行政,政治组织,日进文明,因事设官,各有专职,礼教兵刑,厘然不紊,而其所重尤在官联,不联无以为组织也。”指出《周官》之特色,正在凡事皆有联。(23)按:此一卓见,似为向来论史学者所未及。鉴泉之尊《周官》,重《吕览》,着眼处正在一个“联”字。 孔子虽未曾别立儒家之名,然而儒家毕竟是出于孔门。道家奉老子为宗,老子则是周的史官。孔子所传者,乃是先王之道的六经。鉴泉承章实斋之绪,以为六经皆史,又相信孔子之学乃受之于老子。(24)他声言: 吾常言,吾之学,其对象可一言以蔽之,曰史;其方法可一言以蔽之,曰道家。何故舍经而言史,舍儒而言道?此不可不说。吾侪所业,乃学文之事,非《论语》首章所谓学也。此学以明事理为的,观事理必于史。此史是广义,非但指纪传、编年,经亦在内。子之言理,乃从史出,周秦诸子亦无非史学而已。横说谓之社会科学,纵说则谓之史学,质说括说谓之人事学可也。(25) 亦即经、子皆可纳入广义的史学或人事学之中。 统而言之,鉴泉的经学观有两大特点:一是以经统子,一是入经于史(广义的史)。如此的六经观,不仅越出了古文今文之纷争、汉学宋学的纠葛,更是冲决了自汉初以来形成的经学之网罗。并世学者中,有二人可视为鉴泉同道,一为张孟劬(尔田,原名采田),一为蒙文通。 孟劬著有《史微》内篇八卷(外篇未成),自言“盖为考镜六艺诸子学术流别而作”。考镜六艺诸子而名曰“史微”,显然是有取于章实斋之说,故卷一首篇《原道》开端即云:“六艺皆史也,百家道术,六艺之支与流裔也。”(26)孟劬以为,六艺是“先王经世之迹”,其书皆为史官所掌,乃“君人南面之术”。(27)道家出于史官,其所明者即此“君人之要术”。(28)儒家则源自司徒之官,掌管教化,故好学而重礼义。孔子为儒家之祖,而实兼道家,其弟子则皆为儒家。(29)“道家先法天道,孔子则修人道以希天;儒家先尽人道,孔子则本天道以律人”。(30)诸子百家均出王官,各明“先王经世之术”的一端。(31)其中杂家则是“宰相论道经邦之术,亦史之支裔”,(32)与道家为最近。鉴泉主张“排斥申、韩,修正庄周,表章淮南,和合宋儒,以完中华之学”。(33)与孟劬之说相较,可谓大体不异。 文通则不取“六经皆史”之说,以为“六经原为邹、鲁所保存之古典”(按:文通将中国上古民族分为江汉、河洛、海岱三系,三系文化不同,周秦学术亦因之而判分)。“周秦间学术思想最为发达”,可说是“胚胎孕育于此古文献”,但不可说“悉萃于此古文献”;儒家思想与此古文献有关,然而“其所成就则非此古文献所能包罗含摄”。(34)(按:文通对于史,取的是狭义,与鉴泉不同;对于中国古代文化学术,虽富独见,而多取实证,与章实斋、张孟劬之喜推论者亦异。)中国学术托始于此古文献而大有发展,“始之为托古以立言,名《太公》、《伊尹》之类是也;继之为依古以傅义,则孔氏之六经出焉”。一为哲学,一为史学,因此孔门之六经不同于古文献之六经,不可说六经皆为史。(35)在文通看来,秦汉之际的儒家最为卓绝,“汇集战国百家之言,舍短取长而以一新儒道者”,(36)主张建立民治、平等的理想新制度,最为可贵。(37)此为“儒生之术”,远胜于两汉的“经生之业”。(38)此等看法,与鉴泉颇有差异,然而异中仍有其同,即不看重“经生之业”。而后来一般人视为经学正宗者,正是这“经生之业”。 鉴泉以为: 汉之经生,抱残守缺,多衍阴阳术数,又虑上之不信经也,窜谶于纬,表汉得天下之符,谓孔子为汉制法。其所谓法,不过制度章服之事,卒亦不用,仅稍助封禅而已。其后乃有古文经,而先立学官者排之。刘歆主古文,因附会而为莽佐命。后世艳称西汉通经致用,《三百篇》当谏书,《禹贡》行河,《春秋》断狱,然按其实,则当时引经断事,多引《春秋》,说近法家,此张汤所学也。兒宽以《尚书》附汤,而张禹以《论语》作模棱之辞,皆所谓缘饰吏事以经术者耳(〈公孙宏传〉),效可睹矣。曾是以为经之用也欤?(39) 清儒所拳拳服膺的汉学,在此可说是一笔抹杀。而对于宋学,则颇有称赏之辞,云:“宋儒议论虽多刻而有诸子之风,考索虽无统而能文献之守。”于清代的考证学则曰:“达官多奉朱学,流为乡原。不达者则用其力于考征,标汉为帜,反宋之论,群经、诸子、六书、九数,家家自以为许、郑,人人自以为贾、孔,吴越华士亦复泛滥短书,掇拾故事,以为矜尚。”考征之风既盛,亦流为利禄之途,于是理学衰而“行谊杀矣”。洪杨乱平,颇有“归咎乱端于汉学”者。然而“汉学卒不能绝,考证之法既明,其流益广”。种种“册籍之学”便是其所成之果,“自汉以来未有如斯之盛者”。物极必反,今文之学于是兴起,“专宗西汉,以微言大义相尚”。“嘉、道之间,平久而窳”,士大夫“始谈经济”。鉴泉认为,“是二流者,乃兼取宋儒”。至于考证末流,“则版本金石,流为玩好”,与明代的“山人”不殊。(40)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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