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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咸炘经学观述略(4)

“二论其于孔子”:皮、廖二氏“力主孔子作经”,以为若未作经,则孔子“止能编辑抄录”,“其道何以尊,何以贤于尧舜”?古文家主张“六经皆周公之旧典”,皮、廖诸人对此最为反感,以为此乃“夺孔之圣以奉周公”。章太炎说“孔子之功比于刘歆”,亦为今文家所恶。鉴泉指出:“廖氏亦曰:‘孔子之修《春秋》,正如刘歆之改《周礼》。’(《古学考》语)”二家一以孔子为述,一以为作,而将孔子比于刘歆,则并无二致,“两家可以无争矣”。今文学家“欲尊圣于尧舜之上,而反使圣侪于刘歆”,殆亦非其始愿也。
    “三论其于孔经”:鉴泉认为,“世间止有事与理,故书亦止有史与子”,而“今文家之所谓经,不史不子,既不自作一书,复不直论古事,乃改前人之事与言以为己说,似后世之小说”,然而小说又无此种体裁。无可名状,只能出之以譬况:以经学数变的廖季平为例,如其初说,则经好似“私定制度”的包慎伯(世臣)之《说储》;如其变说,则好似《来生福》弹词(“《来生福》者,一老儒毕世坎坷,乃设为死后再生,眷属美满,善德福报,极人间之幸事”);如其终说,则好似《推背图》、《烧饼歌》。如此玄幻,“诚非马、班之所敢侪也”。经变成如此,关于孔子学术,惟一可信者就只剩《论语》了。然而廖氏谓“经皆大法,不空言义理”,于是《论语》“亦必说为制作及寓言”。鉴泉因此揶揄说,诸公“以六经尽归孔子,孔子手笔忽焉增多”,诚可谓万世师表,最后却只能托庇于“戋戋之空言”的《论语》,“若又成寓言,则孔子其殆哉”。
    “四论其于刘歆”:须知“改人文字,随其曲折,不如自作之快;窜乱旧文,多方掩饰,不如造说之逸”。更何况刘歆所涉之书,多于孔子十倍,其所作之事,亦当难于孔子十倍,非具绝大才力者不能为。刘歆诚能如此,真是“三头六臂”的“亘古奇人”了,“孔子虽天纵多能,视之远矣”。“崔氏谓《左传》皆歆伪造,前此实无其说,所传师承皆虚”,歆“伪造前此绝无影响之书与事,既能使同时儒者不知,又能使其仇虽攻之而不得其赃证”,那更是“具大神通”,能“七十二变”了。更为不可思议的是:“今文家之攻伪经,有一难关”,即《左传》制度之不同于《周官》,“歆既改《周礼》,何不并改《左传》?”廖氏解释说:“歆爱古籍,不忍乱之,其改《周礼》为莽制作,亦一时好奇喜事之举。”据廖、康二人之说,刘歆是孔门的董卓、曹操,为何“忽又不忍,且因一时好奇喜事而造数大书,又遍窜古书”。如此好奇,“毋乃太废事乎?”
    “五论其于世间事理”:廖氏作《今古学考》,谓“今古如水陆舟车,自有水陆,即有舟车,皆因地制宜,自然之制”。依此说法,两家尽可不争。既然争论激烈,必有非争不可者。其所争者,既非“存古事之真”,亦非“明孔子之学”,而是如廖氏所谓,在于礼制。鉴泉指出,按其“《今古学考》表之所列,其重要者不过数大端”,即“今主质而古主文”,“今主复夏殷而古主从周”,“今有选举无世卿而古有世卿无选举”,“今天子亲迎不下聘而古下聘不亲迎”,“今刑余不为阍而古为阍”,“今田税从远近分上下而古皆什一”,“今封国多止百里而古多止五百里”,“今山泽无禁而古皆入官”,“今社稷皆祀天神而古皆祀人鬼”。鉴泉以为,凡此诸端,今之说确是优于古,然而“后之人论当世制度,善察事势合于时宜者”甚多,岂必大圣人而后能?而且“其行之有效,当时受其福”,时移世易,不必然受其福,即使异时受其福,不必然万世受其福,即使万世受其福,亦不一定可作万世师。至于徒托空言,未见实效,“则亦止可谓之智者之名言而已”。鉴泉认为,今、古学起于汉世学官博士之争,今文为汉制之符,古文则是王莽之资。究其实,“汉制未尝用今文说,莽制亦未尝尽用《周礼》”。今文家指责“古文经说启后世某某祸乱,某某恶逆”,皆为深文周纳之词,为“有学心者所不听”。(按:此论至卓。试问:若无古文经说,此等事便不会发生吗?不识一个字者,便不懂得如何篡弑吗?)廖氏谓“孔子订制,托之于古,当时弟子诵法,官府信从,合口同声,以为古制,此孔子过化存神之妙”。鉴泉对此说道,这简直是“以欺骗得售为孔子颂”。而今文家一旦揭破此事,岂非成了孔子的罪人?皮鹿门以为,“《周礼》之法,王莽、王安石行之而弊,《王制》则无弊可行。”廖季平的群经凡例,动辄说“考明礼制,归于实用,可以施行”。鉴泉反问道:“究竟《王制》与今文家所推制度,今日如何施行?”所谓制度之争,既不过如此,若言义理,则西汉经学家所谓微言大义,其实无多,“其精深卓荦足以绍孔门而超诸子者,宋儒乃能明之,而今文家则反不措意”。总括言之,今文家所证明者,就古事而言,是“孔子以前皆怪力乱神”,就孔子之学而言,则只是“粗略之政论,神秘之谶语”。“诸公之成绩,如是焉耳!”
    “六论其为学方法”:鉴泉以为,“廖氏初撰《今古学考》及分撰两《戴记》凡例,持论多通,方法亦慎密”,所言“互见列国”、“不同沿革”诸例,“皆甚合读古书之法”。《今古学考》有曰:“汉人今古之说,出于明文者少,出于推例者多,后师附会,多于先师。”议论谨慎,故其所考释,纯据许慎《五经异义》。其分别诸经中何者为今学,何者为古学,在鉴泉看来,“虽尚多疏失,要甚严而不滥”,“虽亦主比例推补,然知说之交互分别为难,未尝强通概论也”。“其后乃一意崇今抑古,遂广用互见之例,于不合者皆说为合,不复守附会之戒,而凭肊穿凿者十之五六矣。”鉴泉解释说:“凡学者之用心,其所操简少者,易于烂熟,则平常者亦见为奇,不相涉者亦觉其有可合。穿凿、附会二弊由是而生。汉之今文家大氐如是。《春秋》之旨数千,半出于此;《尚书》配二十八宿,亦由此见。”此即董仲舒所谓“得一端而多连之,由所言以推所不言”,乃“演绎推补之法”。学者固然不可不用,然亦“最危不可恃者”。今文家专用此法,无怪“其惑不可解矣”。(按:此论甚卓,非思虑精密、深知治学甘苦者不能道。)(47)
    鉴泉对今文经学的批评可分两部分,一是针对其宗旨,二是针对其事理观与治学法。第一部分可分三类:一是视今文经以外之古书皆为伪物,二是以今文六经皆孔子所自撰,非古代事实。三是以为古文经全是刘歆一手伪造。矛头所指,乃是廖、康、崔等近代今文家,而非西汉今文学。他对托古改制说甚为反感,认为这等于说孔子是在欺骗,而对西汉今文家所谓微言大义,则并未否定,只是以为,其精深卓荦处足以上绍孔门、超越诸子者,尚不及宋儒而已。易言之,仍是承认六经所载,非仅古事,乃攸关孔子学术,可于汉代经说中见之(自其论《白虎通义》可见)。
    所谓托古改制,其实有两个含义。一是廖、康诸人之说,以为经书所言古事,皆非史实,全由孔子杜撰,为其改制理想而设。二是吕诚之、蒙文通诸人之说,以为六经所言,固是古事,孔子借此等古事以发抒其政治与社会改革的理想。依鉴泉之见,古人不离事而言理,孔子所传述之理即在古事之中。吕诚之谓六经皆古籍,孔子取以立教,又自有其义,不必尽与古义合,然不可谓其不本之于古,汉儒之重六经,以其为孔子微言大义之所在,非以其为古代之典籍。(48)与鉴泉的看法,其实并无根本上的不同,只是诚之用“托古改制”一语,鉴泉谓史有子意而已。不过鉴泉与吕、蒙二家,还是有殊异处,即二家均以为,孔子之教有进于古义,而鉴泉心目中的孔子,乃是中国文化大传统的传述者,其精卓处本是从古义而来,并非革故鼎新。
    至于鉴泉对今文家批评的第二部分,从中可见其治学特色:一是洞悉事理,不盲从盲信,驳斥论敌,重在举证事实,并剖析其说的矛盾不通处。二是重视方法,虽才辩纵横,但深知演绎推理不可过度。虽于今、古两学,皆不主之,而其驳难主要针对经今文学,原因正在近世今文家于世间事理及为学方法,皆大有缺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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