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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咸炘经学观述略(3)

鉴泉感叹道:“自汉以来,上下宗儒者数百年,如按其实,皆非真也。”汉高、宣二帝及明太祖,皆是刑名法家一流;汉文、光武及宋太祖,则宗黄老术。汉武帝、唐太宗,表面崇儒,实则一为伪儒,一则“虚言多而实效少”,而且二人“实创科举之制”,诱士以利禄,“根本已谬,于儒术不相容”,可谓“功之首罪之魁也”。科举一废,孔孟即成“毁端”,其实本无足怪,原因在于“欺人之术露而久蓄之疑发也”。可以算得上真儒者,乃宋代周、程诸子,然有一大失,即“排道家”。鉴泉以为,“自汉以来,儒之成家,往往兼道家,虽未真得合一之道,犹羁縻弗绝”。宋道学诸公“所以突过前人者,实资于道家”,“乃极排之不与通”,“故其流益狭隘,不能容异,得儒之严而失儒之大”。因此,“今欲明真儒,当一方明精微之本,一方通广大之末。道家本吾兄弟,存吾道之一半者也,当合之;法家乃吾篡贼,使吾道蒙冤者也,当斥之。”(41)统合经、子与儒、道的宗旨,即此可见。
    然而鉴泉对于汉代经学,决非一概否定,自其对东汉经学要籍《白虎通义》的评价可见。他认为“汉儒之有此书,犹宋儒之有《近思录》”,其长处在于“能释先王制度,每得精意”,短处则是“穿凿名义,附会五行”。所谓能释先王制度,如云:“天子者爵禄也”;“王者太子亦称士,人无生得贵者,莫不由士起”;“王者所以有社稷”,乃因其“为天下求福报功”;王者“必复封诸侯何?重民之至也”;“王者所以巡守”,乃因“道德太平,恐远近不同化,幽隐不得所者,故必亲自行之,谨敬重民之至也”;“诸侯所以考黜”,乃“王者所以勉贤抑恶,重民之至也”。鉴泉指出,以上所述,“凡三言重民之至”。又说道:“如说九锡次序,曰:‘安民然后富足,富足而后乐,乐而后众,众乃多贤,多贤乃能进善,进善乃能退恶,退恶乃能断刑。内能正己,外能正人,内外行备,孝道乃生。始安终孝,善先恶后。’尤极精当。凡此皆语质直而义深至。言之若易,挹之无穷,乍观若陈,而至今犹新。其他亦多可拟《戴记》。”至于为今人所诟病的“三教三纲”,鉴泉以为,“义本精要,而言之不明,又自为歧离,反来后世之疑讥,亦可惜者也。”(42)其结论是:
    近世学者盛推汉儒。汉儒不可称,特以去古未远,闻见多真耳。其辨证之功,实远不及后世。考据之学,后密于前,乃势之自然。近儒推尊太过,乃至一字不敢非,则迷信矣。实论汉儒之功,则其传存大义,尚过于考证。如前文之所述,虽精深不能及《戴记》,而秦以来儒道之存,亦止此轮廓矣。
    同时又指出,汉儒之可恨者,在于将商鞅、李斯以来“为世所用”的法家,混入了儒道,即便是经师,亦不能免除此弊。如《白虎通义》云:“诛不避亲戚者,所以尊君卑臣,强干弱枝。诛不义者,所以强干弱枝,尊天子卑诸侯。”鉴泉认为,乍看之下,此说似是合乎《礼》与《春秋》之义,但一究其实,便知不然,因为“强干弱枝之分,乃圣人所不计,诛不避亲,非圣王法”,即使有不得已,如周公之诛管、蔡,其志亦不在尊君权,而在为民。又如此书论“父杀其子当诛”,谓“人皆天所生也,托父母气而生耳,王者以养长而教之,故父母不得专也”。鉴泉对此,大不以为然,说道:杀子当诛,因其“贼恩不仁”,为“人道所不容”,而不是僭夺了王者之权,擅杀其子。“今不论人道而论权限”,意谓民属于公家,做一切事必须秉承公家意旨,不可有己私,这完全是古时商鞅及近世国家主义之说,与“圣人御世属民之道,判若冰炭”。(43)鉴泉反对严刑峻法、反对国家主义的政治立场,在此表露无遗。他之所以合儒、道,斥法家,原因正在于此。
    三 经今、古文学论衡
    清末民初,经学中今、古文两派之争颇烈。“古文派之极”为章太炎,“今文派之极”则是廖季平(平)。廖、康(有为)诸人以为,六经乃孔子所自撰,其旨在于托古改制,故以章实斋“为己敌,而极攻‘六经皆史’之说”。鉴泉既“主实斋,似若党古文者”,其实不然,自言“于经学今、古文两派,皆不主之”。(44)其理据是:
    古今书籍虽多,不外记事立言子、史两种。集乃子、史之流,不能并立。经乃子、史之源,而或认为子,或认为史。章先生开宗明义,便言六经皆史,即是认定六经本体。今文学家谓六经皆微言,不为显用,是不独认之为子,且认为寓言,显然不合。然六经经孔子订定,是孔子之学即在经中。章先生明言先有史后有子,于“六经皆史”句下随即申明曰:“古人不著书,古人不离事而言理。”是谓理即在事中,史即有子之用。不意古文经学家因矫今文家之诞说,遂谓六经记事,不为化人,六籍只是古史陈账,与孔子学术无关,孔子删定六经,只是整齐故事,其功比于刘歆。与今文家言各走极端,皆不可信。
    更申述说,章实斋论史,“尚以有子意为贵”,何曾认为“六经全不关孔子学术”?“古文家以夷六艺于古史为己功”,然而须知,史并不等于陈年账簿,孔子与司马迁虽有“圣与非圣之别”,而六经与《史记》,其体本无殊异。此理既明,便知今文家以“侪周、孔于马、班”为实斋之罪,亦属可笑。(45)
    鉴泉又“设数浅喻”,以明“六经皆史”之说:言“六经皆史”,犹如言“尧舜皆人”。若谓“六经皆史”乃是“侪周、孔于马、班”,那就等于不可说“尧舜皆人”,否则便是将尧舜下同于凡民。若谓“六经皆史”说“使孔子失其尊”,“则孟子言尧舜与人同,亦使尧舜失其尊矣”。言“六经皆史”,亦犹如言“八骏皆马”。不可说“六经皆史”,即等于不可说“八骏皆马”,否则就是将八骏等同于驽马。说孔子的六经必定“迥异于史”,那就等于说八骏一定不是马,须是龙凤、麒麟、螳螂之类(用柳宗元《八骏图说》意)。《论语》本非经而尊之为经,犹如孔子本非王而尊之为王。就书之体而言,《论语》与诸子不异,孔子并不因《论语》而下同于诸子。六经之体实与诸子相同,说“六经皆史”,难道就下侪周、孔于马、班了吗?言六经皆史,亦犹如言《九歌》皆诗。“后世诗体不尽类《九歌》,而《九歌》终非无韵之文。后世史体不尽如六经,而六经终非诸子之流也。”总之,“后世目录分经、子为二部,正如集部之分《楚辞》、总集二类。倘谓经与史有同有异,是犹谓《楚辞》、总集有同有异耳。后人自眩于四部之目,遂视经、史二名,若人禽之区分,宇宙之对立,大可笑也”。至于今文家坚称经为子而非史,“乃由建立孔教之说,推孔子为教宗,专其门户”,于是尧舜、禹汤、周公、孔子便成了寓言人物。孔子自言“述而不作”,今文家却偏要说孔子作六经,是非如何,“尚何待多论”?至于孔教之名,亦为似是而非。鉴泉揭出实斋《原道》(中篇)中的精语,曰:“孔子立人道之极,岂有意于立儒道之极耶?”今文家则以为,“若六经皆史,则孔子无一椽之庇。”殊不知孔子正无须这“一椽之庇”。“道者,天地人物所共由,非一人所专立。圣人自率道,又率天下以率道,固不必有著述。使孔子生周道盛时,将并《论语》而无之。无《论语》,亦圣人也。何希乎千载后人为之争此一椽也”。孔子所传者,乃“无所不在,无所不容”的大道,非一家之说,故孔子“本不与诸子并立”。今文家却以“一椽局之”,“非尊孔,乃小孔耳”。(46)以上所说,滔滔雄辩,其要旨是道大,经大,孔子亦大,以孔子为教主,乃是下侪六经、孔子于诸子,尊之反所以小之。
    由上所述,可见鉴泉之不赞同古文派,在其视六经为陈年旧账,无关于化民成俗的学术。他以为,此弊较易见,无须着力批驳,近世今文家则兴起已久,有其“前后变迁之迹”,至廖、康、崔(适)诸人而臻于极,更为有害于学术。故特撰《经今文学论》,分六项以辨明其非。
    “一论其于古书”:近世今文家自庄方耕(存与)起,至龚定庵(自珍)、魏默深(源),共经四世,“虽尊今斥古,犹止守家法,未以古文经为伪造、今文经为孔子作也”。刘申受(逢禄)“始疑《左传》有伪窜”,魏默深“始以马、郑《逸书》为伪”,邵位西(懿辰)“始以《逸礼》为伪”,皮鹿门(锡瑞)“始力主孔子作《易》作《春秋》”。“至康氏始谓古文经皆刘歆伪造(《周官》、《左传》、《逸书》、《逸礼》),廖氏弃其旧说而从之,谓六经皆孔子托古改制之作,非有其事。至崔氏则谓《谷梁》亦歆伪造,《史记》亦经刘歆窜乱,凡古书不与今文合而言及古文者,皆谓刘歆所羼。因刘歆曾校书,而《七略》所载,今之所存,凡西汉以前书,举有窜改之嫌,班固以降,则皆沿刘歆之说,更不足凭。其可信者,惟今文经,而又皆孔子意造,非实事。于是汉前之书,乃无一可信者矣”。鉴泉就此说道,诸人指责刘歆“伪造古经,窜乱古书,使人疑经”,今文经至今不全,亦罪在刘歆。古文派巨擘章太炎“侪六经于古史,又取王充《知经》误在诸子之说”,为诸人所恶。而据廖、康诸人之说,“古事皆为怪力乱神”,今文经所载,则是“孔子文饰”,绝非古代事实。鉴泉对此,不禁感叹道:“于是今之不信经者两取其说,非断烂朝古书,即儒家假托。”古文今文,立说不同,而归趋则一。今文派诸人“尊经于古史之上,而反使经等于诸子”,殆非其始料之所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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