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潮与教授:抗战前后政治与学术互动的一个考察(之二)(3)
由上可见,从教授到多数学生,都希图捍卫集会和言论自由,但又不想采取过激行为,因此由晚会事件引起的抗议想来本不会持续太久。但偏偏又出现一系列“不意”的流血事件,使得一二·一运动不但发生,而且延续达三个多月,成为战后学潮一个让人注目的起点。也许因为联大国民党党部已经撤销,上述校园内发生的变动,没有与昆明地方当局通气,因此李宗黄、关麟征、邱清泉等人,对学生仍然采取强硬的手段,号称以“以组织对组织,以行动对行动”。其实姚从吾在11月28日给朱家骅的汇报中,已经恳求朱和陈立夫,马上与关、邱等联系,希望他们“以政治为主、军队弹压为附,万勿随意行动,随意刺激群众”。他还希望设一党、团、政、军的联系人,“以期有所集中”。(注:朱家骅档案,宗号148,册号2。) 但姚从吾的信尚未到朱家骅手中,军队的“随意行动”已经开始了。11月30日,联大学生上街宣传罢课原因,遭到军警、特务殴打,引起公愤。12月1日,军警、特务居然冲进联大、云大、联大附中校园,用手榴弹、刺刀攻击师生,导致四人死亡,多人受伤。于是,一二·一运动正式爆发。这一地方当局有组织的行动,顿时改变了教授们的态度,更激怒了广大的学生,使得他们联合起来,并肩行动了数周,这在中国学运史上,可说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在惨案发生以后,当然还有一些仍持保守立场的教授,如云大的何衍璇,向朱家骅报告说,他的同事费孝通、尚钺、潘大逵等人鼓动教授罢课,而他“极力反对”,而且说“查此次罢课风潮,不免因共产党与民主同盟之利用机会,如不制止其越轨行动,学校之秩序将不堪设想矣”。(注:《何衍璇给朱家骅的信》,1945年12月7日,与何持相同立场的还有留德归来的联大工学院教授宁榥,他也写信认为必须防止中共背后操纵。见朱家骅档案,宗号148,册号2。)但是大多数教授都采取了同情、支持学生罢课的立场。在12月2日举行的死难同学入殓仪式上,联大负责人叶企荪、查良钊等都写了沉痛的悼词和挽联。联大教授会并且决定自4日起,停课七天。一些激进人士,如尚钺、向达、周新民、吴富恒、楚图南、费孝通、费青、闻一多、潘大逵、潘光旦等,还在12月6日昆明市各大中学教师罢教宣言上签名。(注:见《一二·一运动史料选编》上册,第167-170页。)其他国民党籍的教授,虽然没有签名,但从他们给朱家骅的信中,也可见其同情学生的立场。如钱端升的信中说:此间学潮之根本原因,“则确为地方所采防遏方法过于操之暴烈”。而华罗庚则写一长信,详述了自11月25日到一二·一惨案之经过。他说:“此次事变,当局处置似甚为失当。死者四人,而吾党党员,占其半数。”对于被打伤的教授马大猷,华说曾介绍他入党。他在叙述中指出,与学生冲突者为“××”。之所以用符号代替,是因为“××代表一无以名的一类人,盖消息分歧,无法证实究为何种人也。有谓‘军人’者,有谓‘特务’者,有谓‘流氓’者,莫衷一是”。(注:均见朱家骅档案,宗号148,册号2。华罗庚称死亡的人士中,于再、潘琰为国民党员,但一般的回忆中则说他们是中共党员,见《四烈士小传》,《一二·一运动史料选编》上册,第102-106页。)这一讽刺的写法,反映了华同情学生的态度。因为教授会上,用的是“暴徒”,而“暴徒”比较空泛,不如“军人、特务”可以指出当局的操纵。 正是基于这样一个同情、支持学生的统一立场,教授们开始直接挑战国民党政府。蒋介石本来想息事宁人,抓了几个替死鬼,并将这些“罪犯”于12月11日枪决。12月8日,蒋介石还发表公告,号称要对事件,“根据是非与法纪,作公平负责之处置”,恳切希望学生能复课。同时,关麟征又自请处分,要求离职。但因为蒋的公告未提惨案的元凶是李宗黄,也没有对李进行处分,因此教授们并不满意。12月10日是蒋介石要求学生复课之日,中央社也在同一天发表消息说,昆明学潮“庆告平息”,但联大教授会则决定在是日向报界发表公开声明,指出这一惨案“实为兼代主席兼党务主任李(宗黄)、警备总司令关(麟征)、第五军军长邱(清泉),明目张胆所共同指使”,并决定对上述人士“向政府有关部门提出法律上之控诉,以维法纪,亦所以平师生之公愤”。这一与政府针锋相对的立场,是史无前例的。(注:《一二·一运动史料选编》下册,第24页;上册,第170-173页。前引闻黎明:《论一二一运动中的大学教授与联大教授会》对这一段时期教授的态度转变论述甚详,值得参考。) 周炳琳、傅斯年在处理这一惨案的过程中所起作用甚大,值得注意。他们的身份已经与五四时候不同,他们不再冲锋陷阵,而是起了一种调停的作用。但在要求政府严办李宗黄等官员问题上,他们与学生站在了一起,因此教授会的公告,也反映了他们的态度。周炳琳是国民党老党员,在联大殊有威望。用姚从吾的话来形容,“枚荪(周炳琳字--引者注)兄才望兼备,平日虽好为高论,而处变则颇有镇压能力”。(注:《姚从吾致朱家骅信》,1945年11月28日,朱家骅档案,宗号148,册号2。)惨案发生以后,姚从吾形容道:“教授会精彩紧张,可谓空前。一多自称反对政府,枚荪发言也力量大增,几乎受全场的支持。端升表现的最糟,奚若仍是骂人老套。他们竟真的把枚荪烘托成正义派了。”换言之,周炳琳与杨西孟、贺麟等一起,形成教授会的中坚,赢得了多数人的支持。(注:《姚从吾给陈雪屏、郑毅生的信》,《一二·一运动》,第412-413页。) 傅斯年在抗战胜利后,被任命为北大代理校长。12月4日,他以联大常委的名义,到昆明调停。他虽然无党无派,但此行任务显然是为了执行朱家骅和蒋介石的指示,让学生早日复课,平息学潮。他虽奉劝学生服从师长,但也如周炳琳一样,认为肇事者李宗黄必须离职。他到达昆明后连发数电给朱家骅并转蒋介石,指出“李宗黄如能即去,教授心意可以平。彼实为主谋主使”;又称:“李宗黄至今仍坚持此次学潮,由政府派卢汉来而起,对卢汉及云南多数人士,猛烈攻击,此公如不暂离昆明,不特学潮无法结束,即大局亦不了。”(注:见朱家骅档案,宗号148,册号2。)由此可见,傅斯年虽然执行蒋介石的指示,希望仰赖自己的声望迅速解决学潮,但在对待李宗黄的态度上,还是与蒋显然不同。他支持集会自由,促成联大常委梅贻琦、云大校长熊庆来在《中央日报》上发表报告一二·一惨案的真相,这等于否定了该报以前对整个事件所持的敌视态度。他还要求国民党中央严办李宗黄,对李“决不宽容”。(注:《一二·一运动史料选编》上册,第26-27页。)事情的结果也与周炳琳、傅斯年的努力大体一致:李宗黄离开了昆明;死难学生的家属得到50万元的抚恤金;学生在20日后逐渐复课,27日全面复课。1946年3月17日,昆明举行了声势浩大的出殡和游行。至此,一二·一运动,算是有了一个结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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