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余论 不过,与其把这个出殡和游行视为一二·一学潮的结尾,还不如把它视为一个新的开端,更为妥当。1946年以后,学潮更是风起云涌,此起彼伏。其中一个重要原因,自然是中共地下活动的成功。但蒋介石政府的失策,似乎也不能忽视。就一二·一惨案的处理来说,昆明的师生看到军警和特务攻击校园、滥杀无辜,即使保守的姚从吾,也只能对学生罢课和教师停课的主张,不敢置一词。而国民党籍的教授中,如钱端升、周炳琳、伍启元等都开始批评政府,表示同情学生。激进人士如张奚若、闻一多和吴晗,更是言辞激烈,不过他们的号召力,在教授会中还是有限。姚从吾评论道:吴晗“只能引起大家的反感,而实毫无能力”。这一评论虽然出自姚从吾之口,但还是有一定的可信度。据John Israel的观察,联大教授中,喝过洋墨水的占绝对多数,像吴晗、沈从文那样既年轻、又“土生土长”的教授,并没有太多的朋友和声望。而资深的张奚若、闻一多,则要受人尊重得多,但他们两人都有些“名士气”,说话语不惊人死不休,在处理具体问题上,也没有周炳琳、傅斯年等人说话有分量。譬如那时教授会最后决定停课,而不是像闻一多所要求的罢教,就是一例。(注:《姚从吾给陈雪屏、郑毅生的信》,《一二·一运动》,第412-414页。有关吴晗、沈从文、闻一多和张奚若在联大的情形,散见Israel, Lianda.何兆武回忆道,联大美籍教授、中国通温德( Robert Winter) 曾评论闻一多道:“他是一包热情,搞政治可不能凭一包热情啊!”见《何兆武学术文化随笔》,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8年,第337页。可见对闻一多的激烈言辞,许多人不敢苟同。保守的师生甚至把闻一多讥为“闻疯子”。) 当然,停课与罢教,其实并无实质的不同。但大多数教授主张停课而不是罢教,表明对政府还抱有希望(幻想?),也给政府留有颜面。周炳琳、傅斯年也同样如此。他们居中调停,指出李宗黄为罪魁祸首,要求政府严办,傅斯年还向在场的师生打下包票,认为在两个月内撤李宗黄的职,一定能办到。他们如此表态,表明对国民党政府仍然颇有信心,认为凭着自己的声誉和影响,一定可以说动蒋介石将李宗黄撤职,以平民愤,重建政府威望。闻一多在一二·一惨案后写的《兽、人、鬼》短文中,曾表示担心:“人既是这样的善良,万一有鬼,是多么容易受愚弄啊”!(注:何乃正编:《激进人生:闻一多随想录》,第7页。)闻一多不幸而言中。1946年2月,李宗黄调任新职,再度引起公愤。周炳琳在1946年2月6日曾有信给朱家骅,写道他回昆明以后,“同事相见,以李伯英(李宗黄字--引者注)撤职事如何了相问……”他继而解释道:“同事如此关心此事,是因为教授会曾议决以两个月为期以去就争李撤职之实现”,现在距离这一期限已经临近,因此十分焦急。周炳琳还指出,“孟真兄对此事亦曾作保证。弟知渠于此事之迟迟未实现,亦必焦急万分也”。(注:朱家骅档案,宗号148,册号2。)周最后得知李获新职,想来一定十分失望。而这一失望心情,也一定为许多教授所共有。以后,重庆又发生二·一○血案,于是昆明学生在2月17日再度上街游行。3月17日为一二·一惨案死难学生出殡,又引起了一场大规模游行示威。 周炳琳、傅斯年没有能让政府罢职、惩处李宗黄而使他们失信于同事和学生。李、关逍遥法外,也等于是让教授在他们的学生面前失信。从此,教授与学生的行动之间,产生了一定的隔阂。1946年2月底,联大半数以上的教授在一份抗议书上签名,要求苏联撤兵东三省,但学生对此反应冷淡。John Israel指出,教授与学生在政治态度上,开始出现明显的分歧。学生对教授在美苏之间取中立立场的态度,已经没有兴趣。(注:Israel, Lianda, p.375.此次反苏学潮,以上海的学生为主力,而不是一向激进的联大学生。见廖风德:《学潮与战后中国政治》,第147-177页。)这也表明,自此,左翼学生逐渐掌控了大学校园,而三青团等组织几近陷于瘫痪的状况。(注:姚从吾也写道,自一二·一运动以后,国民党、三青团的组织在联大校园已经没有什么势力,而学生自治会为“反动分子”所把持,因此为了反对苏联出兵东北,只能由联大法学会和东北社出面动员学生。见朱家骅档案,宗号356,册号2。)此后,特别是1947年,学潮汹涌澎湃,势不可挡。不过,虽然教授与学生之间有了一些隔阂,但并不表明教授依旧相信、甚至靠近政府。如果说他们在一二·一运动中,由于相信政府而失信于学生,那么他们对于政府的态度,也自然有了转变。其实,一旦教授开始不信任政府,那么在教授、学生和政府这三者的关系中,真正的失败者自然还是政府。不过此时的国民党政府正专注于战场上的胜负,已无暇顾及那么多,而对原来一心想拉拢的教授,也采取了更为强硬的镇压手段。1946年7月李公朴、闻一多的被刺杀就是一个显例。 国民党政府对教授政策的改变,也表现在对他们的经济待遇不像以前那么关心,或者无力、无心顾及。抗战胜利以后,教授的生活非但没有改善,而且还有继续恶化的迹象。据当时人的回忆,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如果充当小学教师,或者找到一份政府机关的工作,即使是一名练习员,其收入也高于教授。(注:闻黎明对教授的经济困窘状况多有描述,见氏著:《论抗日战争时期教授群体转变的几个因素》,第160-169页。朱家骅档案中藏有不少大学校长和教授写给朱家骅的信,提到教授待遇之低下,并视其为学潮风起云涌的原因之一。见朱家骅档案,宗号149,册号3。)陈永发提供了一些数据分析: 1946年物价涨了15倍,1947年涨30倍……在这个物价加速度上涨的时代,薪水阶级的处境最为可怜……抗战期间,大部分知识分子被纳入政府体制之中,变成“受薪阶级”。内战期间,虽然政府针对大学教授所得有所调整,但其所得仍然只是战前的6%-12%水准,而且每况愈下,根本难以维生。当时许多大学生也靠政府津贴渡日,在钱不值钱的时代,无法维持起码的伙食。虽然他们的生活比起士兵要好多了,但是比起过去却是越来越糟。由于知识分子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意见,加上过去学生运动的传统,于是成为反政府的先锋,学潮更是频频不断。(注:陈永发:《中国共产革命七十年》上卷,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98年,第439页;另见马嘶:《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生活状况》,第264-30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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