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那么历史研究和著作应否有这种凝聚的功用呢?也就是说,历史研究和著作应否通过肯定一个人类共同体的(或许是神话般的)共同经历而有使其凝聚的功能呢?换言之,历史对使其产生的共同体是否应当从根本上加以肯定呢?这是一个重要的问题,一个在不同时期、不同地点有着不同意义的问题。一种回答很有诱惑力,也就是,对,历史当然应该有肯定的功用。这是因为事实上历史学科对给予它资助的政治秩序一般是肯定的。似乎肯定它产生于其中的共同体是有组织的历史编纂工作的一项永恒的承诺。有变化的似乎就只是肯定的重点和方向。 19世纪的历史学科与欧洲民族国家的权力延伸紧密相连。在德国、法国、英国和美国,刚刚职业化的历史学科倾向于充当国家的意识形态支持:在德语国度,为普鲁士国家及其延伸服务(或是为其对手服务);在法国1871年战败于普鲁士后,以其文明的使命(mission civilisatrice)为世俗化的法兰西共和国服务;在同一时期内为英国及其帝国服务;也为美国的国家和帝国堆砌辞藻。在每个例子里,都有一个“主叙事”被视为贯穿整个国家的历史--从最开始,到民族自我意识的兴起,到其时下为被承认和成功而进行的斗争。在这些主叙事背后,有一个更大的“宏大叙事”--也就是基督教中从原始的开端,到斗争,到最终的救赎的叙事的世俗版本。 这些相对坚固的主叙事和宏大叙事使历史著作有了一个特定的轮廓和感觉。除了那些置身于学科框架之外的历史学家(我们特别会想到瑞士文化史学家和艺术鉴赏家伯克哈特[Jacob Burckhardt]),绝大多数的注意力被集中到某些特定的政治史上面。占支配地位的故事是不断增加的自由的实现。有时故事是以自由主义的口吻叙述的,重点是个人对私人利益的追求和对在国家事务中的发言权的追求;有时故事则是以保守的或是权威主义的口吻叙述的,重点是讲文化修养(Bildung)和国家本身的自由和权力。今天看来很明显的是这些各色主叙事,以及支撑着它们的宏大叙事,都缺乏必要的权威。它们甚至大概从人们开始意识到1914年的战争正在变成一个屠宰场的时候开始就一直缺少必要的权威。诚然,我们不能言之凿凿地说现在没人相信过去的宏大叙事和主叙事了。比如,我时常惊讶地发现,许多美国的本科生仍然很大程度上相信伟大的美国叙事,即作为“人类最后的希望”的“山巅之城”,或如尼克松总统所说的“世界唯一的希望”。但对于思考这些问题的大多数人来说--甚至对于不思考这些问题的许多人来说--无论是过去的国家主叙事还是有关自由和文化修养的宏大叙事都不再有说服力了。取而代之的是利奥塔称之为一种对此类涵盖一切的叙事的“不信任”。 如果历史不提供某种关于人类进步的权威叙事,那么它究竟给我们什么呢?在当代的文化中,尤其是在当代美国文化中,传播着几种对待历史的观点。很突出的是历史不可知的态度(historical unknowingness),可定义为没有任何明显的甚至隐含的针对历史的定位。从时间的角度考虑历史的不可知,可以认为它是将历史视野折叠成了现在这一刻。或者从认知的角度考虑,可以认为历史不可知是一种宏大的抛弃,各种关于过去的知识或是被忽视,或是作为无关紧要的知识被弃置一边。诚然,我们需要区分关于(of)过去的知识和来自(from)过去的知识--因为来自过去的知识只要被视为对现在的行为有用,就根本没有被抛弃。但来自过去的知识可以轻易地与对这种知识取诸其中的语境的一无所知共存。 尽管对历史不可知的思考可能显得我故意屈尊,但我并无此意图。我只想就事论事,对其进行描述。大众英语中使用历史这个词意指“无生命的、过时的(dead and gone),无关的(irrelevant),老套的(passé)”--正如一套20世纪80年代的“酷”电视剧集中的一句经典台词所讲,“放下枪,否则你将成为历史”(语自《迈阿密恶行》,Miami Vice)--这表明了一种更为普遍的习惯思维方式。与欧洲相比,这种思维方式可能更流行于美国,也许在一部分美国人的思维中更为明显。这种思维方式让人联想到美国的郊区和房地产的发展;让人想到沉迷于电视的美国;让人想到“现在就开始愉快的一天吧”一般的坚定的乐观美国;也让人想到企业家般的进取向上精神。这是个古老的故事,是关于美国的真实的神话之一,关于离开现状,走向西部去征服蛮荒,把过去留在身后的神话。然后一而再、再而三地把过去留在身后。这里的出发甚至不一定是地理意义上的或是具体的。出发可以是概念上的、技术上的、经济上的、政治上的、科学上的。它们的共同点是根本没能思考历史体验,或者说如果有对历史体验的思考的话,也未能注意到语境差异,而正是这些语境差异将过去和现在区分开来,并从根本上改变作为可见的过去最为直接的一面的历史细节的意义。 图1.1否认或规避历史的四种方式 作为记忆的历史:历史应当效仿或促进特定群体的“文化记忆”。 作为纪念的历史:历史的功用是让我们能以之表达对死者(“最伟大的一代”等等)的尊敬。 历史不可知论:对历史的无知或摒弃:历史是对“无生命的和过时的事物”的无必要研究。 作为传统的历史:历史的功用是传承特定群体的传统,特别是我们的传统。 历史不可知性并非美国特有,也不是新现象。关于历史的知识的确在大体上一直是下列二者之一:一种有习得品味的地位的文化奢侈品(虽有些过度简化,但试想希罗多德),或是作为促进现在或将来的统治者的利益,或为他们的工作提供帮助的自诩的工具(试想修昔底德和他的传统的继承人)。无力购买这项奢侈品的人,或是没有参与权力运作的人会将历史不可知性或漠不关心作为他们的立场,至少在没有有关进步的宏大叙事或是在功能上有相等效应的宏大叙事的时候会这样做。宏大叙事可以通过使得一些看似无关的历史细节在更大的故事中找到一席之地而给关于过去的知识提供正当理由,也可以支持依附于特定的民族、国家、宗教和其他群体的主叙事。没有了能够给予历史细节空间和意义的宏大叙事,历史不可知性就变成颇似正常人立场的一种立场。 在当代文化中也有些许地位的(也在近期同样跟破坏主叙事和宏大叙事有关系的)另一种对待历史的态度是我们可以称之为历史的知觉经验(aesthesis of history)的态度。在现实世界中,历史的知觉经验往往和其他相关的对历史的态度纠缠在一起。但在理论层次上,我们可以非常精确地定义历史的知觉经验。历史的知觉经验意味着对过去留下来的物体,或是看上去好像是从过去留下来的物体的一种审美取向。这些物体被视为在某种意义上替代了过去。对这些物体的根本取向是喜爱或钦佩。在历史的知觉经验中,注意力集中在对被审视的物体的感觉方面。历史的知觉经验并非主要是知识或伦理判断的运作。在历史的知觉经验中,没有针对我们所说的物体存诸其中的更大的语境的兴趣--除非我们也可以从审美的角度审视那些语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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