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固接受了其父的这个思想,在评论司马迁著作时说:"其是非颇缪于圣人,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贱贫,此其所蔽也。然自刘向、扬雄博极群书,皆称迁有良吏之材,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⑧范晔说"彪、固讥迁,以为是非颇缪于圣人"⑨只是对班氏父子与司马迁的是非分歧未作具体分析。班固的著述旨趣,在其所写《汉书·叙传》中表述得很清楚。他说:"(本人)专笃志于博学,以著述为业。或讥以无功,又感东方朔、扬雄自谕以不遭苏、张、范、蔡之时,曾不折之以正道,明君子之所守,故聊复应焉。"于是作《答宾戏》。这是班固表述其著述义旨的重要文章,着重谈了两点:一是批驳"处皇世而论战国"。论曰:"若宾之言,斯所谓见势利之华,暗道德之实,守穾奥之荧烛,未卬(仰)天庭而睹白日也。曩者王途芜秽,周失其御,侯伯方轨,战国横骛,于是七雄虓阚,分裂诸夏,龙战而虎争。游说之徒,风扬电激,并起而救之,其余飚飞景附,煜害其间者,盖不可胜载。……是故仲尼抗浮云之志,孟轲养浩然之气,彼岂乐为迂阔哉?道不可以贰也。方今大汉洒扫群秽,夷险芟荒,廓帝统,恢皇纲,基隆于羲、农,规广于黄、唐;其君天下也,炎之如日,威之如神,函之如海,养之如春。是以六合之内,莫不同原共流,沐浴玄德,禀卬(仰)太和,枝附叶著,譬犹草木之殖山林,鸟鱼之毓川泽,得气者蕃滋,失时者苓(零)落,参天地而施化,岂云人事之厚薄哉?今子处皇世而论战国,耀所闻而疑所觌,欲从旄敦而度高乎泰山,怀氿滥而测深乎重渊,亦未至也。"班固认为,战国纷争,游士驰说,但孔孟之道不可贰;今大汉盛世空前,处皇世不可纵横,而当宗汉。这与班彪《王命论》的思想是一致的。二是申论为当世皇权服务。"昔咎繇谟虞,箕子访周,言通帝王,谋合圣神;殷说梦发于傅岩,周望兆动于渭滨,齐宁激声于康衢,汉良受书于邳沂,皆俟命而神交,匪词言之所信,故能建必然之策,展无穷之勋也。近者陆子优游,《新语》以兴;董生下帷,发藻儒林;刘向司籍,辩章旧闻;扬雄覃思,《法言》、《太玄》:皆及时君之门闱,究先圣之壶奥,婆娑乎术艺之场,休息乎篇籍之囿,以全其质而发其文,用纳乎圣听,列炳于后人,斯非其亚与(欤)!若乃夷抗行于首阳,惠降志于辱仕,颜耽乐于簟瓢,孔终篇于西狩,声盈塞于天渊,真吾徒之师表也。"意思是说,历来的圣哲,都建策树勋,为当世服务,流芳于后世;如今当师法先贤,尤其应以孔子修《春秋》为师表。可见班固的著述旨趣,是要效法孔子与《春秋》,为"皇世"效劳,为"圣听"进言。这与司马迁"是非颇缪于圣人"是大异其趣的。 班固批评司马迁"是非颇缪于圣人",实际上是责其"先黄老"、"进奸雄"、"崇势利",有违于"皇世"准则,而对刘汉一统不利⑩。 "皇世"与"一统",既区别又联系。司马迁对汉朝和统一都是肯定的,但他鉴于君主专制的过度强化,会给社会带来消极影响,便发表了一些不同于当朝汉武帝和公孙弘辈的言论。班固鉴于西汉后期至东汉初年的曲折道路和复杂形势,为了"皇世"利益,批评了司马迁的观点,实际上是要加强思想的统一。大史学家的用心,不在乎细枝末节,而着眼于天下大局;虽是在纸上"谈兵",却心系于国家前途。 二、究政治得失 以史为鉴,是中国史学的一个古老的传统。班固注意发扬这个传统,其《汉书》总结西汉历史,首先注意究政治得失。在他看来,皇朝的政治得失,关系国家兴衰,民生苦乐,不可不探究。他所究政治得失,主要表现于对西汉的政制、礼法、经济、用人、夷夏诸方面的评议。 在政制方面,肯定郡县制有利于国家统一。秦汉统一,推广郡县制;郡县制普行,巩固了统一。司马迁谈到汉代前期诸侯与郡国势力互为消长时,曾说:汉初郡国并行,至于武帝之时,郡县制发展,"强本干、弱枝叶之势,尊卑明而万事各得其所矣。"(11)虽然已提到郡县制的发展,加强了皇朝的集权和统一,但是观点尚不鲜明。而且,还有疏失和遗漏。如,贾谊政论文以《陈政事疏》(即《治安策》)为代表,其中首要的建议是"众建诸侯而少其力",司马迁却未曾记载。 班彪对郡县制的历史作用颇具卓识。他在答隗嚣今是否复起纵横之问时说:"昔周立爵五等,诸侯从政,本根既微,枝叶强大,故其末流有从(纵)横之事,其势然也。汉家承秦之制,并立郡县,主有专己之威,臣无百年之柄。……方今雄桀(杰)带州城者,皆无七国世业之资。"(12)意谓昔日周朝行分封制,诸侯擅权,以致天下分裂;如今汉承秦制,确立郡县,强化皇权,巩固统一,即使一时社会动乱,也不至于危害郡县制,而长远影响统一。这个观点,比司马迁要高一个层次。 班固继承和发展了司马迁和班彪的观点。他记述并指出,汉初郡国并行,诸侯"骄蹇,数不奉法","率多骄淫失道",是皇朝的离心势力,对统一构成严重的威胁,于是才有贾谊、晁错之议,削藩之举。他评论贾谊之议"通达国体","吴楚合从(纵),赖谊之虑";评论晁错削藩之策,"锐于为国远虑"(13),比司马迁的观点显然正确。他还指出,景帝削藩,"抑损诸侯,减黜其官",武帝"推恩"而析藩国,"作左官之律,设附益之法",于是"诸侯唯得衣食税租,贫者或乘牛车。"(14)说明诸侯大为削弱,分封制已名存实亡。他论道:"周爵五等,而土三等,……周室既衰,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转相吞灭,数百年间,列国耗尽。至春秋时,尚有数十国,五伯迭兴,总其盟会。陵夷至于战国,天下分而为七,合从连横,经数十年。秦遂并兼四海。以为周制微弱,终为诸侯所丧,故不立尺土之封,分天下为郡国,荡灭前圣之苗裔,靡有孑遗矣。汉兴,因秦制度,崇恩德,行简易,以抚海内。"(15)他还创设《地理志》确定"(秦汉)革刬五等,制立郡县"(16),为本志首要的记述重点,详载西汉郡县情况,是对郡县制取代分封制的历史总结。郡县制的命运,固由历史所选择;然其价值,则由史学家所判定,班氏父子对此是早具慧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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