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阎步克认为六朝士族的择官标准有三,首先讲“清要”,其次讲“清闲”,第三讲“文学”。士族们“偏受文翰性的官职。由于五朝高门本质上是文化士族,雄厚的文化素养是其安身立命之本,所以文翰性的官职如秘书郎、著作郎等,大抵是‘清官’首选。”(注:阎步克:《品位与职位——秦汉魏晋南北朝官阶制度研究》,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355-356页。)“有些‘清官’寒人就很难染指,例如秘书郎、著作郎。”(注:阎步克:《品位与职位——秦汉魏晋南北朝官阶制度研究》,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549页。)仔细分析魏晋六朝各个阶段著作官的任选情况可知,阎步克的这一结论并不符合两晋著作郎的实际情况。这一时期,著作官选任对象的社会地位或家庭出身有一个变化的过程。 首先我们来分析曹魏的著作官。曹魏著作郎多由尚书、侍中兼任,如卫凯,《通典》卷二十六《职官》注云:卫凯“以侍中、尚书典著作”。(注:《通典》卷26,《职官》注,文渊阁四库本。)应璩“复为侍中,典著作。”(注:《三国志》卷21,〈王粲传〉附传,裴注引《文章叙录》,中华书局1959年版。)王沈属太原王氏,为世家大族,“正元中,迁散骑常侍、侍中,典著作。”(注:《晋书》卷39,《王沈传》。)尚书、侍中均官秩三品,著作郎为第六品。著作郎官秩虽低,但属于所谓的“清官”,兼任著作郎可以得到良好的声誉。况且,曹魏典任著作者大多为出身士族家庭的饱学之士,多以才华被朝廷及州郡官府征用,参与掌管宫廷机要,熟悉曹魏官仪制定,这是他们典任著作的优越条件。 两晋著作郎见于史籍记载者有30人,佐著作郎有33人,其中由佐郎迁为正郎者有8人,为陈寿、张载、孙楚、束皙、张亢、王涛、孙盛和孙绰。去其重复,两晋担任著作官者共有55人。考察《晋书》记载的著作官,寒门担任著作者共44人,而士族只有11人。 两晋著作郎,无论是出身士族还是出身寒门,都是因为其才学卓异而被选任。如何嵩“博观坟籍,尤善《史》、《汉》。少历清官,领著作郎。”(注:《晋书》卷33,《何曾传》附传。)张华领著作是因为“学业优博,辞藻温丽,朗赡多通,图纬方伎之书莫不详览。”(注:《晋书》卷36,《张华传》。)华峤“才学深博,少有令闻”、“博闻多识,属书典实,有良史之志”。(注:《晋书》卷44,《华表传附华峤传》。)孙绰“少以文才垂称,于时文士,绰为其冠”。(注:《晋书》卷56,《孙楚传附孙绰传》。)干宝“少勤学,博览书记,以才器召为著作郎。”(注:《晋书》卷82,《干宝记》。)庾亮在中兴初年,以中书郎兼领著作,侍讲东宫,“其所论释,多见称述”,(注:《晋书》卷73,《庾亮传》。)可见也具备史才。再如,刘知几认为两晋时期堪称“史官之尤美,著作之妙选”的著作官有“中朝之华峤、陈寿、陆机、束皙,江左之王隐、虞预、干宝、孙盛”。(注:赵吕甫:《史通新校注》,《史官建置》,第645页。)这8人中,华峤、陆机和虞预出身于世家大族,另外5人为寒微之士。可见,两晋时期的杰出史官,世族与寒族基本上平分秋色,并且寒族略占优势。 刘宋后著作官的选任标准发生了变化,更多地注重门第,而非真才实学。刘宋后著作官的选任“并名家年少”。(注:《宋书》卷64,《何承天传》;卷87,《萧惠开传》。)特别是著作佐郎为世族弟子起家之选,陈承梁制,规定“次令仆子起家著作佐郎,亦为板行参军。”(注:《隋书》卷26,《百官志》。)从制度上确认了著作佐郎为高门所垄断的合法性。“故梁世谚曰:‘上车不落则著作,体中何如则秘书。’于是尸素之俦,盱衡延阁之上;立言之士,挥翰蓬茨之下。”(注:《隋书》卷33,《经籍志》。) 综上所述,两晋史官制度最为突出的特征有两点:著作郎始到职,必撰写一篇名臣传的史官考核制度;两晋史官寒门远多于世族的特殊现象。这两个特征使两晋史学的发展也与其它历史阶段不同。其中最重要的表现是两晋杂传的异常兴盛。下面试就二者的因果关系作一简单分析。 三 “著作郎始到职,必撰名臣传一人”的制度,其实就是考核被举荐者的写作能力,看其是否具有史才、史学与史识。这种制度说明两晋统治者对修史与史官一职的重视。但两晋时期毕竟是以“九品中正制”来网罗人才,“它(引者按:指察举制)的中心环节与主要方式是长官举贤。知人善任的长官,固然能够慧眼识奇才,而缺乏识鉴者,就未免薰莸莫辨、鱼目混珠。被举者如何使举者注意到自己,这有众多不规则的渠道,也有形形色色的障碍。”(注:阎步克:《〈察举制度变迁史稿〉结语》,《阎步克自选集》,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28页。)因而,寒门士人要能被门阀世族接受和认同,并由此举荐入仕,必须具有非凡的才能。其中最能让世家大族认可的才能便是文史之才。 六朝时期尤其重视文才与史才,所谓“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注:曹丕:《典论·论文》,严可均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全三国文》,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1098页。)曹丕以文立身的观点对后世文人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如《南史》记载: 时有高平郗绍亦作《晋中兴书》,数以示何法盛。法盛有意图之,谓绍曰:“卿名位贵达,不复俟此延誉。我寒士,无闻于时,如袁宏、干宝之徒,赖有著述流声于后。宜以为惠。”绍不与。至书成,在斋内厨中,法盛诣绍,绍不在,直入窃书。绍还失之,无复兼本,于是遂行何书。(注:《南史》卷33,《徐广传》,中华书局1975年版。) 这样的事例在史书中并不少见,如出身于江南望族的虞预窃取王隐《晋书》(注:《晋书》卷82,《王隐传》。)、郭象将向秀的《庄子注》据为己有。(注:《晋书》卷50,《郭象传》。)可见,“赖有著述流声于后”代表了当时士人的普遍人生观。值得注意的是,何法盛向郗绍索取的《晋中兴书》是一部史学著作,而且他列举的两个例子为袁宏与干宝,两位皆是当时著名的史学家。可知,相对其它领域的作品而言,两晋士人认为史学著作更能让自己流声名于后世。由此而来,两晋士人重视史学自不待言。而“夫史官者,必求博闻强识,疏通知远之士,使居其位,百官众职,咸所贰焉。是故前言往行,无不识也;天文地理,无不察也;人事之纪,无不达也。内掌八柄,以诏王治,外执六典,以逆官正。书美以彰善,记恶以垂戒,范围神化,昭明令德,穷圣人之至赜,详一代之亹亹。”(注:《隋书》卷33,《经籍志》。)社会对史官的才学要求更高。较之其它文章体裁,撰述史书显然更能体现作者非凡的学识。由于世家大族本是文化大族,是整个社会文化的领导者。所以就寒士而言,能做出精妙的文章,是他们入仕的敲门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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