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垣先生是我国著名的史学家、教育家。20世纪初叶,在中国史学近代化的进程中,陈先生坚持反帝反封建的立场,以其爱国主义的巨大热忱,吸收西方近代科学成果,对我国传统的史学方法进行总结和改造,以宗教史、历史文献学、元史研究为阵地,为中国史学的发展作出开创性的贡献。陈垣先生勤奋治学的一生,是精益求精、开拓进取的一生。尤其在晚年,他不顾年高,认真学习辩证唯物论和历史唯物论,把大量精力投入到新中国文化事业的规划和建设中;他耕耘不息,七十多岁以后依然撰写了40多篇史学论文,主持了整理《册府元龟》和新旧《五代史》的大型项目。陈垣先生晚年的史学放射出新的光彩,本文拟就他晚年的史学成就作一粗浅的探讨,以就教于前辈和师友。 一、学术思想的升华 陈垣先生晚年,思想经历了一次重要的转变。北京解放后,他看到了“纪律严明的军队,勤劳朴实的干部,一切为人民利益着想的政党”,他发现“我们所向往的中国独立富强的道路,就是中国共产党所领导的革命道路”(注:陈垣:《党给我新的生命》,《人民日报》1959年3月12日。)。新中国建立,翻天覆地的社会变革,给当时许多报国无门的知识分子带来了光明和希望。陈垣先生目睹国家和民族的新兴,为时代所感奋和召唤,学术思想得到进一步的升华,不断明确了学术为人民、为社会服务的方向。这一思想对他后期的学术影响颇大,对此,陈先生曾有多次的表述。比如,在1950年首届全国高等教育会议上,他就对自己以前“为学术而学术”的治学方法进行了反省,认为从前的研究“谈不到大众化,更谈不到为人民服务”,“糊里糊涂做了一辈子学问,也不知为谁服务”(注:见《光明日报》1950年6月5日。)。后来,他在给朋友的信中,更谦逊地说:“解放前我著书,只凭自己一时的兴起,不问人民需要不需要,故所著多不切实用之书”(注:陈智超编:《陈垣来往书信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112页。)。1955年,在中国科学院学部成立大会上,陈先生代表哲学社会科学部发言,进一步阐述了学术研究为社会服务、为人民贡献的方向。在检讨旧时代的科研工作时,他说,“解放前大多数科学研究工作都是‘单干户’,各人搞各人的……彼此之间很少有联系,更难得有合作。结果常常是‘所学非所用’,‘所用非所学’,‘为学术而学术’,脱离实际,对国家和人民不可能有多少贡献”。而现在,“我们可以按照人民的迫切需要、国家当前的任务来从事科学研究工作了”(注:见《人民日报》1955年6月1日。)。 陈垣先生晚年大力提倡学术服务社会、服务人民。这种学术思想的升华,决非一时应景之说,而是有其深刻的思想渊源的。学术经世、鉴古知今是中国史学的古老传统,陈先生正是继承发扬了中国史学的优良传统。当然,他对史学时代使命的认识又与传统的史学“经世致用”有根本的不同,历史上史家讲“经世致用”,多数是为封建王朝提供治乱兴衰的经验教训,而陈先生的出发点则是服务于人民、服务于全社会。早在三四十年代,他就着意提倡“有意义之史学”(注:陈垣:《陈垣史学论著选》,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624页。),著书立说,斥敌斥伪,用史学直接服务于抗战事业。他在晚年受时代的鼓舞,学术思想升华为服务于人民、服务于社会主义建设事业的新境界,正是他原有思想基础合乎逻辑的发展结果,而这种时代使命感和社会责任感由于有了唯物史观的指导,又将“有意义之史学”进一步提升到科学认识的新高度。 陈垣先生晚年学术思想的升华,还表现在他不顾年高,而努力学习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逐步树立了唯物主义的历史观。北京解放后,先生开始接触和学习马列、毛泽东的理论著作。在《给胡适之的一封公开信》中,他说他读了毛泽东的《中国革命与中国共产党》、《新民主主义论》、《论联合政府》以及《毛泽东选集》的一些其他文章,“我也初步研究了辩证唯物论和历史唯物论,使我对历史有了新的见解,确定了今后治学的方法”(注:见《人民日报》1949年5月11日。)。此后,他又“学习了《社会发展史》、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列宁《国家与革命》,还有其他经典著作”(注:刘乃和:《学而不厌,诲人不倦》,《励耘书屋问学记》,三联书店1982年版。)。陈先生在谈到自己史学思想由钱大昕考据之学,到顾炎武经世致用之学、全祖望故国情思之学到服膺毛泽东思想的4次转变时说:“解放后,得学毛泽东思想,始幡然悟前者之非,一切须从头学起。年力就衰,时感不及,为可恨耳。”(注:见《纪念陈垣校长诞辰一百周年论文集》,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0年版,第9页。)虽“时感不及”,但他奋起直追,以七十多岁的高龄,通过自学,参加政协举办的学马列讲座,参加土改运动,访贫问苦,逐步形成了新的世界观和唯物史观。 从陈垣先生后期的论著中,我们可以看到他开始运用唯物史观来考察和分析历史。他在1958年所写的《学习历史》一文,较为系统地运用历史唯物论的观点,阐释什么是历史?什么是历史科学?学习历史有什么用等基本问题。他说,“什么是历史?历史就是人类社会发展的过程”,“人类历史,首先就是劳动生产者的历史”。“历史科学,就是研究人类社会发展规律的科学”。“历史进程,英雄人物自然可以起一定的作用,但真正的推动力量是人民群众。学点历史,可以看出人民群众在历史上所起的作用,就不会迷信个人,迷信权威,可以培养我们群众观点”。“学习历史还可以培养我们的唯物观点、革命观点,并且可以培养我们的爱国主义思想”。“我们学点历史,不是为学习而学习,不是为了向后看,而是为了更好地向前看”。“是为了在历史上学习斗争经验,吸取教训,更有效的进行革命和建设”(注:陈垣:《学点历史》,《北京日报》1958年7月12日。)。在陈先生的其他著述中,也体现出不同以前的进步的历史观。比如,他批评封建官僚动辄将侍者称为“奴子”(注:陈垣:《陈垣学术论文集》第二集,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422页。);相反,则表彰封建知识分子参加农民起义的事迹(注:陈垣:《陈垣学术论文集》第二集,第473页。)。他在《明季滇黔佛教考》的重印后记中重新审视旧作,谦虚地称此书“限于当时思想认识,过于重视知识分了,看不见人民大众,致立论时有偏颇,此则有赖于高明之指正者也”(注:陈垣:《明季滇黔佛教考》,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320页。)。这些都体现他重视人民大众历史作用的思想。他还注意以新的史观来对待民族关系问题,在指导他人写作时对于把元朝统治者泛称为“蒙古”,或将元人称为“蒙古佬”的做法予以纠正(注:陈智超编:《陈垣来往书信集》,第781页。)。 应该特别指出的是,陈垣先生晚年学习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也依然贯彻了他实事求是的学风,在史学研究和论著中不搞形式主义和教条主义的套用。比如,他在《中国历史要籍介绍及选读一书审查意见》中,就批评了一些形式主义的做法,指出该书在要籍后所加“需要我们批判的来理解”、“需要我们批判的来领会”的按语意义不大。他认为,“其实所介绍的历史要籍除几种工具书外,何一不应批判的理解”,如果要批判,就应有真实具体的内容,光贴“批判”的标签,“似可不必”(注:《陈垣学术论文集》第二集,第460页。)。他在《论科学的考据与旧考据的不同一文审查意见》中,更是批评了那种从教条主义出发、不切实际地否定史学传统和遗产的做法。他说:“旧考据有不科学的,但也有科学的,不能一笔抹煞。故此文题目只能说科学的考据与不科学的考据不同,不能说‘科学的考据与旧考据的不同’。”他在指出文中提法的不妥之后,又说:“诚如此文所标志,容易令人误会,以为旧考据都是要不得的。引言中又提到‘顾炎武的《日知录》完全为封建统治者服务;赵翼的《廿二史札记》骂农民革命为盗为贼’。这都是时代的关系,无可苛求。如果说这些都是要不得的,那我们就无历史可看,更无前人文化遗产可继承。”(注:《陈垣学术论文集》第二集,第471-472页。)这种辩证地、切合实际地对待史学传统和遗产的论述,反映出陈先生对唯物史观精髓的把握;在50年代后期,他对于学术界一些过“左”的行为做出如此冷静、客观的分析,实在是难能可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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