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晚年历史考证的成就 陈垣先生晚年史学著述既有史学理论方面的文章,如《厚今薄古是今日史学界必需走的道路》、《学点历史》、《史学工作的今昔》等等;又有谈学风、治学方法和研究方法的文章,如《谈谈文风和资料工作》、《谈谈我的一些读书经验》、《在中国佛学院教学问题讨论会上的发言》、《在道教研究工作座谈会上的发言》等等;而最多的仍是他的历史考证论文。先生逝世不久,香港存萃学社就编印了《陈垣先生近廿年史学论集》,其中收考据文18篇。可能因当时收集材料不易,该集所收陈先生后期史学论文不及一半,仅考据文可补者至少还有《柬埔寨始通中国问题》、《陆棠介绍》、《跋陈鹏年自书诗卷》、《鉴真和上失明事质疑》、《萨都剌的疑年》、《跋陈鹏年书秋泛洞庭诗册》、《两封无名字无年月的信》(注:以上见《陈垣学术论文集》第二集。),以及《臞仙及活人心法》(注:《江西中医药》1958年第5期。)等8篇。先生晚年的考据文益臻佳境,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诚如他的老友尹炎武先生所说:“尝与柳劬堂(按:即柳诒徵)、鲍技九(鼎)谈当代擅场史学,而以深入浅出之文达之,励耘书屋外无二手也。”(注:陈智超编:《陈垣来往书信集》,第117页。)先生晚年历史考证的成就,非本文所能尽述,在此谨先概括为几个方面,略表管窥之见。 第一,先生晚年所作考据文,多数为短篇,但涉及范围甚广,大致可厘为考辨历史人物、事件,考辨年代时间,辨析史料等几类。如《跋董述夫自书诗》(注:以下凡引论文,皆见《陈垣学术论文集》第二集。)考明洪武、万历两董良史,指出洪武者乃名董纪,字良史;万历者乃名良史,字述夫。辨《明诗综》、《四库提要》、《明诗纪事》混二者为一人,相继蹈袭之误。《谈北京双塔寺海云碑》则述海云及撰碑者王万庆事迹,又用《元史·刘秉忠传》,指出秉忠释僧服为宰相,实出海云所引之因缘。考事件则有《佛牙故事》、《法献佛牙隐现记》、《鉴真和上失明事质疑》等文。《佛牙故事》爬梳剔抉内典、外典各类材料,展示佛牙在中土流传千余年的踪迹;《法献佛牙隐现记》是对前文的补充,考揭南齐僧统法献自芮芮得佛牙,传入中土,经济、梁、陈、隋唐,至孟蜀、后唐、后晋、北汉、辽、清等十余代隐现过程,补述了佛牙自汴入北京,由辽丞相耶律仁之母郑氏埋于西山招仙塔下,清末八国联军炮轰招仙塔,僧人复得佛牙一节。《鉴真和上失明事质疑》一文,指出鉴真失明事《宋高僧传》不载,仅《东征传》提及一句,且前后叙述可疑,如鉴真的弟子竟能当面谈及盲龟等等,“如果和上这时是盲,岂能当面说盲龟开目等话”。年代学是陈先生专精之学,他晚年跋清人手札信简,多涉及时间年代问题。此外,又如《跋胡金竹草书千字文》,则先考据胡金竹生卒年而辨“草书千字文”之真伪。《萨都剌的疑年》和《戴子高年岁及遗文》则为专考人物疑年之作。考辨史料文献的工作亦是他晚年注意较多的问题,其中大如校勘、评述《册府元龟》,小如考揭敦煌西凉户籍残卷。此外,还有对《元代大德南海志》、永乐大典本《南台备要》、《旧五代史》辑本、《王羲之小楷曹娥碑》的辨析,等等。 需特别说明的是,以上例举陈先生晚年考证文所涉范围数项,实为叙述方便之说,其实他的考证往往举一反三,在不长的篇幅内创获多端。例如《谈北京双塔寺海云碑》文,除考证海云禅师事迹外,又指出碑文“关涉元朝开国时史料,足补史所未备”的重要价值;说明此碑乃元代《佛祖通载》,明代《续灯存稿》、《五灯会元续略》,清代《继灯录》、《南宋元明僧宝传》、《续灯正统》、《五灯全书》等佛籍记海云事迹之史源。由此引申,复又辨正《续灯正统》、《五灯全书》、《南宋元明僧宝传》的“海云传”不明年代学,误植干支之谬。最后,以海云碑为例,申论僧人塔碑、塔颂、道行碑各不相同的体用。总之,先生晚年考证笔势所向披靡,左右逢源,文中精彩纷呈之处,常常令人目不暇接。 第二,陈垣先生晚年的考证短文,愈显布局周匝缜密,行文老健的气象。后学对于先生晚年史学论文中精妙的考证方法未能尽窥堂奥,仅就其中有关考辨年代的若干方法。略识一二。 首先,陈先生考证时间年代,注意相关事实的比证。在《跋陈东塾与郑小谷书墨迹》中,东塾书札仅署五月十五日,虽未署何年,但先生抓住信中所言“去年大病”、“注疏已刊成”(注:指重刊《十三经注疏》。)、“谭玉生已逝”等事件为同治十年(1871)事,初步认定该信写于同治十一年;又指出信中称曾涤生(曾国藩)谥号“文正”,曾氏卒于同治十一年二月,而郑小谷卒于同年十月,最后确定该信应作于这两个时间坐标中的同治十一年五月十五日。 其二,在考证历史人物年代时,与之相关的人物是很重要的参照对象,因此陈先生也重视相关人物的比证。《跋胡金竹草书千字文》的目的是要考胡书千字文真伪,因帖上署有“乾隆丁未人日”之期,所以考胡金竹生卒年成为此帖辨伪的关键。胡金竹生卒年的第一线索为李文藻《南涧集·金竹先生传》,称胡金竹卒年七十四;第二线索为胡金竹送罗戒轩诗,自注云:“君生癸未,余生甲午。”仅知“余生甲午”犹不足,干支一周前后相差60年,究竟是哪一个“甲午”?因有罗戒轩这一同时期的人物作比照,故先生确定胡金竹生年为顺治十一年甲午,卒年七十四即雍正五年丁未。于是,所谓“乾隆丁未”书之说不攻自破,乃伪帖也。 其三,在纷繁的史料中,人物的生卒、地点的变迁、官职的升黜,往往是历史记载的关节点,每一个关节点都隐含不同的时间坐标。陈先生的年代学考证,便常能准确捕捉历史记载的关节点,由此及彼推导出正确的年代。例如,《跋洪北江与王复手札》一文,所跋洪亮吉与王复信札有月无年。在考证年代的过程中,先生以信中“新方伯”一词为关节点,展开辨析。指出“新方伯”即景安,乃和珅族人,乾隆五十三年二月由河南按察使迁河南布政使,所谓“新方伯”,正是接任未久之意。移前一年,景安未为方伯;移后一年,不得称为新方伯。“因此断定此札作于乾隆五十三年,当无疑义”。 其四,在歧说较多又无其他确证的情况下,陈先生则运用排除法,通过反证剔除各说中疑问较多的材料;最后当明显优于它说的史料成为最符常理的证据时,问题也就豁然得解了。《跋凌次仲藏孙渊如残札》一文,从札中“弟服阕后已半载”一语为关节点,着手研究孙氏丁忧在何年。孙氏丁忧有三说,其中孙氏自述“嘉庆丁巳岁予丁母艰”之说本最为有用,但却与孙氏自言丁巳九月办理河工等数条记载自相矛盾,经反证,陈先生指出:“是‘丁巳丁艰’为误记,在渊如著作中,此等错误常有也。”故此条可以排除。接着,他又排除了阮元“嘉庆四年己未”说的可信性。最后,从礼制的实际情况和记载的详细程度等方面,确定孙氏表弟张绍南所作《孙渊如年谱》的“嘉庆三年戊午六月”说为较可信。结论是:“戊午六月丁忧,庚申九月除丧,再加半载,则此札应为嘉庆六年辛酉四五月作,与札中‘溽暑苦陆行’语亦合。” 以上所概括的陈先生晚年史法若干,实属一管之见,不仅难表万一,更深恐有误释之处。然而,有不容置疑者,先生晚年各种考证史法的运用,依然保持和发扬了实事求是的科学态度和一丝不苟的治学精神,这是他的历史考证能够使人心悦诚服的前提和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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