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意识问题作为援庵论史事的重要问题被提出来,也是援庵先生观察民族前途的思考的主要内容。民族意识在中国古代是和夷、夏的观念联系在一起。援庵先生认为“内诸夏而外夷狄”的说法“非尊已而卑人。内外亲疏之情,出于自然,不独夏对夷有之,夷对夏亦宜然。”这是用民族平等的思想对古代夷夏问题重加解释,这是可注意的一个地方。其二,援庵先生认为“当国家承平及统一时,此种意识不显也;当国土被侵陵,或分割时,则此种意识特著。”民族意识的强烈是由于国土被侵陵、被分割造成的。援庵先生的陈古证今方法在这里表现为对民族命运的关心。其三,民族融合是历史的趋向。中国境内的各民族由于通婚融洽,以致“夷夏不复能辨”,由于语言文字,姓氏衣服乃至血统的“混而无别”“同为中国人矣,中国民族老而不枯者此也。”隋唐以后的鲜卑的融合,契丹、女真在元朝被称为汉人,今天大家统称之华人,援庵先生谈到这些历史事实时,指出:“然契丹在金元,均称汉人,已与中国为一家矣。岂独契丹,女直在元,亦已称汉人,在今则皆谓之华人。身之尝叹中国自此胥为夷,岂知夷至此胥为中国乎!”(29)这是历史发展的趋势。民族融合是一种相互的融合,正是这种融合,所以“中国民族老而不枯矣”。中华民族是一个有悠久历史的古老民族,又是一个充满生命力,充满活力的民族。其四,援庵先生说:“中华民族淳朴,易为奸豪所武断,故极不宜分立诸小国,使窃据者得鱼肉其人民,观五代十国时君之贪暴可证矣。”(30)先生引古议今,要发挥的思想是:国家的分裂对中华民族的生存发展有害。《表微》书在各篇中强调民族的坚凝力的重要。国家的短暂分裂最终又必然走向统一。援老对胡注的一段按语,很能看出先生的见识。《通鉴》卷一五七记载:梁武帝大同三年,时南北通好,务以俊又相矜,衔命接客,必尽一时之选,无才地者不得与焉”。司马光只是如实记载历史。胡三省的注文是:“两国通史,各务夸矜,以见所长,自古然矣,昭奚恤之事,犹可服觇国者之心”。(31)这一段话是胡身之有感而发,南北宋的通使活动只是一种军事征战的辅助手段,从务夸矜的活动中得到“服觇国者之心”,注文隐约透露对两宋朝廷热衷和谈的不满,这是胡三省的心态。陈援庵先生在《表微》中这一条的胡注的后面又加了一条按语。按语解说胡注中提到的“昭奚恤之事”的史事,指出南北朝的南北通使和战国时期的通使的目的不一样。南北朝虽互相通使,目的在“藉此得消息”。南宋时的金宋之间通使也是这样。援庵先生据此作进一步发挥说: 然则南北朝之通使,各务夸矜,特其表面尔,由民族感情之亲热觇之,中国之分裂应不能久也。 援庵先生纠正了胡注中的解释的不确切的地方,分析各个历史时期通使的性质、目的变化,指出,看问题不能停留在表面上,更重要的是先生发挥了对民族前途的看法:“由民族感情之亲热觇之,中国之分裂应不能久也。” 边事问题和民族问题联结在一起,到了近代,中国的边事内容有了新的变化。在《通鉴胡注表微》的《边事篇》的一章中,援庵先生说:“边事犹今言国际之事,息息与本国相通,不可不知已知彼者也。”把国际之事与中国国内的事联系在一起,这是陈援庵先生讨论中国民族问题的一个很重要特点。 国际事与国内的事息息相通,中外关系和民族问题分割不开。从世界的角度来谈中国,最重要是中国要自强,援庵先生在《边事篇》中,反复强调的是这一点。他在《边事篇》开篇谈到南宋国势孱弱,一百多年无论是和还是战,都是失败,最终导致亡国。胡三省在注文中为之感慨。援庵先生说 身之所论,大抵重在自强自治,不与人以可乘之机。纵不得已而求助于人,亦必慎所与而毋贻拒虎进狼之悔,斯可谓善于交邻者矣。 “自强”是“交邻”的基点,只有“自强”,才“不与人以可乘之机”,即使“求助于人”也可以不会有“拒虎进狼”之悔。援庵先生是论史,也是在议今。 《边事篇》中多处谈到自强的意义,说:“故凡欲得人之助者,必须能自强;不自强而欲得人之助难矣。”“国力充实,虽败不足扰,国力空虚,虽胜不足喜。忧喜视国力之盈虚,不系一时之胜败”。《通鉴》卷三十二载汉成帝元延二年,康居不肯拜汉使一事。胡三省注文说:“余谓夸者,自矜耀其能傲汉也。旁国,邻国也。”援庵先生按语说:“此有感于中国国力之不振,而迭为邻国所蔑视也。”回顾中国近百年的历史,目睹中华民族所遭受的苦难与羞辱,正直的史家由心底发出呼喊,渴望中国自强。炽热的爱国情思溢于言表! 自强之道问题,先生同样在陈古证今: 《通鉴》卷五十八载:晋惠帝永兴元年,刘渊以崔游为御使大夫,游固辞不就。 胡注:崔游,渊之师也。游既能以师道不为渊屈,且又得不变于夷之义。 援庵先生按语作了进一步分析,按语最后说:“崔游能用夏变夷,而不能保中国政治不腐败,中国政治而腐败,又安能禁其不生蔑视之心耶!” 又:援庵先生在《民心篇》开卷中说:“民心者人民心理之向背也。人民心理之向背,大抵以政治之善恶为依归,夷夏之防,有时并不足恃,是可惕然者也。故胡注恒注意及之。孟子曰:‘三代之得天下也,得其民也,得其民者,得其心也。’……”关于如何能使得政治清明,民无离心,《民心篇》、《货利篇》诸篇言之详矣,不再赘述。 《通鉴胡注表微·重印后记》谈到这部著作写作的背景,说: 我写胡注表微的时候,正当敌人统治着北京;人民在极端黑暗中生活,汉奸更依阿苟容,助纣为虐。同人同学屡次遭受迫害,我自己更是时时受到威胁,精神异常痛苦,阅读胡注,体会了他当日的心情,慨叹彼此的遭遇,忍不住流泪,甚至痛苦。因此决心对胡三省的生平、处境,以及他为什么注通鉴和用什么方法来表达他自己的意志等,作了全面的研究,用三年时间,写成“通鉴胡注表微”二十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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