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熹说的“大治乱得失”,比较容易理解。他说:“且如读《史记》,便见得秦之所以亡,汉之所以兴;及至后来刘、项事,又知刘之所以得,项之所以失,不难判断。只是《春秋》却精细,也都不说破,教后人自将义理去折衷。”(注:以上均见《朱子语类》卷83。)《史记》揭示了秦汉之际的兴亡得失,而《春秋》却并不“说破”,是寓其义于史文之中。其实《春秋》文字过简,于兴亡得失之故实难昭示明白。朱熹有时也离开具体的史书而讲他自己对于治乱盛衰的认识,如说:“物久自有弊坏。……秦汉而下,自是弊坏。得个光武起,整得略略地,后又不好了,又得唐太宗起来,整得略略地,后又不好了。”(注:《朱子语类》卷134。)这话,似更能说明他讲的“大治乱得失”的含义。 总之,可以这样说:朱熹认为,《春秋》写出了大伦理,《史记》写出了大治乱得失,它和《后汉书》、《三国志》的许多篇章写出大机会。这是他对有关史书在这方面的成绩的肯定,同时也是在史学批评方面提出了一条重要的标准。在北宋和南宋,跟这种认识相同或相近的人并不少见;因为朱熹有更丰富的史学批评思想,所以也就更有代表性。 四、目录之书与史学批评 目录之书的发展是宋代文献学成就的一个方面。同时,目录之书的史类部分,也包含了许多值得总结的史学批评思想。《郡斋读书志·史类》、《史略》、《直斋书录解题·史类》在这方面各有成就。 晁公武的《郡斋读书志》所含史类有十三目,第六目为“史评类”。这是史书分类上较早把“史评”独立出来的做法,足以证明人们评论意识的进一步增强。晁公武所说的“史评”,既包含了《史通》、《史通析微》、《五代史纂误》等史学评论之书,也包含了《历代史赞论》、《唐史要论》、《唐鉴》等历史评论之书。可见,晁公武并没有把二者区分开来。但是,《郡斋读书志》既是目录之书,其性质决定了它的主要评论倾向当是在史学批评方面。 晁公武的史学批评有以下三个特点。一是对史学有一个提纲挈领、统观全局的认识。他在《史类》总论中写道: 后世述史者,具体有三:编年者,以事系月日而总之于年,盖本于左丘明;纪传者,分记君臣行事之始终,盖本于司马迁;实录者,其名起于萧梁,至唐而盛,杂取两者之法而为之,以备史官采择而已,初无制作之意,不足道也。若编年、纪传,则各有所长,殆未易以优劣论。虽然,编年所载,于一国治乱之事为详;纪传所载,于一人善恶之迹为详,用此言之,编年似优,又其来最古。而人皆以纪传便于披阅,独行于世,号为正史,不亦异乎!旧以职官、仪注等,凡史氏有取者,皆附之史,今从焉(注:《郡斋读书志》卷5。)。 他以编年、纪传、实录三“体”,统率史学,表达了对史学的独立的见解。他认为编年、纪传“各有所长”,但仍倾向于编年。他解释职官、仪注之书何以入于史类的原因。这些,构成了他对史类之书的整体认识。人们可以不完全同意他的论点,但必须承认他认识问题的方法确有高屋建瓴之势。 二是他从史学发展趋势出发,认为必须给“史评”一定的地位。他写道: 前世史部中有史钞类而集部中有文史类,今世钞节之学不行而论说者为多,故自文史类内摘出论史者为史评,附史部,而废史钞云(注:《郡斋读书志》卷7《史评类·刘氏史通》。)。 晁公武能够根据史学发展趋势而变通目录书的分类,是很高明的。这段话很确切地表明,评论在宋代有了突出的发展。 三是他在评论史家的思想和著作时,能够深入地分析史家所处的环境和遭际,如对司马迁、陈寿的评论,是能反映他的这种思想和方法(注:参见《郡斋读书志》卷5《正史类·史记》及《三国志》。 )。他的分析或许难免有穿凿之处,但他的方法是应当受到重视的。 高似孙的《史略》是一部目录书,也是一部论史学之要略的书,有鲜明的史学之简史的特色。同时,高似孙也有突出的史学批评意识。他自谓“各汇其书而品其指意”(注:《史略·序》。),并在书中有所贯彻。《史略》卷四有“史评”一目,与史典、史表、史略、史钞、史赞、史草、史例、史目等并列;但它只是因旧史之名而分别胪列,故“史评”之下仅著录“王涛《三国志序》”和“徐爰《三国志评》”,足见其在史书分类上的思考远不及晁公武。《史略》卷一有“诸儒史议”一目,列举扬雄、班固以下20人对《史记》的评论,则是很典型地反映出高似孙对重要史书之批评史的重视。高似孙对唐人撰《隋书》及《五代史志》颇为推崇,他评价说: 唐贞观中,诏诸臣分修五代史。颜师古、孔颖达撰次隋事,起文帝,作三纪、五十列传,惟十志未奏。又诏于志宁、李淳风、韦安化(仁)、李延寿、令狐德棻共加k23j207.jpg缀,高宗时上之。 志乃上包梁、陈、齐、周,参以隋事,析为三十篇,号《五代志》,与书合八十五篇。按《隋志》极有伦类,而本末兼明,准《晋志》可以无憾,迁、固以来,皆不及也。正以班、马只尚虚言,多遗故实,所以三代纪纲,至“八书”、“十志”,几于绝绪。《隋志》独赅五代、南北两朝,纷然殽乱未易贯穿之事,读其书则了然如在目。良由当时区处,各当其才:颜、孔通古今,而不明天文地理之学,故但修纪传,而以十志专之志宁、淳风,顾不当哉(注:《史略》卷2“唐修隋书”。)! 这里所论,除对《史记》八书、《汉书》十志有失公允外,对《隋书》的分工修撰与评价,是中肯的。尤其是他强调《隋志》包含五代、囊括南北,把“纷然殽乱未易贯穿之事”写得清晰了然,于史学见解之中也透露了他的历史见解,即南北本应贯穿为一体思想。《史略》一书所包含的评论,有引自前人而交代了由来的,有作者自撰的,有借鉴前入之论稍作变通而未交代由来的(注:如《史略》卷2 论“颜氏所注重复”,采自《容斋续笔》卷12“汉书注冗”;《史略》卷4“史草”论《新唐书》载韩柳之文有不当处,采自《容斋五笔》卷5 “唐书载韩柳文”。),故在史学批评之整体面貌上显得逊色。 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以“解题”名书,表明着意于批评。此书仿《郡斋读书志》而作,故在形式、内容、评论方面,多受后者的影响。然其史部之书在分目上与后者颇有异同,凡十六目,多于后者三目。在学术批评上,陈振孙往往提出独到的见解。他在评论《史记》时发表了这样的看法: 窃尝谓著书立言,述旧易,作古难。“六艺”之后,有四人焉:摭实而有文采者,左氏也;凭虚而有理致者,庄子也;屈原变《国风》、《雅》、《颂》而为《离骚》;及子长易编年而为纪传,皆前未有其比,后可以为法,非豪杰特起之士,其孰能之(注:《直斋书录解题》卷4《正史类·史记》,)? 这里,讲事实,讲伦理,讲文体之变,讲史体之易,“前未有其比,后可以为法”,确是卓见。陈振孙论赵明诚《金石录》一书时写道: 本朝诸家蓄古器物款式,其考订详洽,如刘原父、吕与叔、黄长睿多矣,大抵好附会古人名字,如“丁”字,即以为祖丁;“举”字,即以为伍举;“方鼎”,即以为子产;“仲安区”,即以为偪姞之类。邃古以来,人之生世夥矣,而仅见于简册者几何?器物之用于人亦夥矣,而仅存于今世者几何?乃以其姓字、名物之偶同而实焉,余尝笑之,惟其附会之过,并与其详洽者,皆不足取信矣。惟此书跋尾独不然,好古之通人也。明诚,宰相挺之之子。其妻易安居士李氏为作后序,颇可观(注:《直斋书录解题》卷8《目录类·金石录》。)。 这一段文字反映出了一些很重要的历史信息,即宋人多有“蓄古器物”的风气,可见欧阳修的《集古录》、赵明诚的《金石录》的出现不是偶然的;同时,牵强附会之论亦颇流行,于是更可见《金石录》的可贵。《四库全书简明目录·史部目录类》称此书云:“其解题与晁氏相类。马端临作《经籍考》,以《读书志》及此编为蓝本,则其典核可知矣。”(注:《四库全书简明目录》卷8《史部十四》。 )这反映了《郡斋读书志》和《直斋书录解题》二书在后世的影响是很大的。 两宋时期,史学批评获得多方面的成就,在理论上和方法上都呈现出繁荣景象,在中国史学上占有重要位置。这里所论述的,远不能尽其详;而有的史家的史学批评思想如郑樵的“会通”理论,笔者已有专文论列,兹不赘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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