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宋史·艺文志》记载,宋儒治经,以《春秋》为最,举凡著作242部, 共计2799卷。故而,清人有“说《春秋》者莫多于两宋”之谓。《春秋》经学的盛行,不仅推动了其它经学门类的发展,哺育了与汉学迥异的宋学;而且还灌溉着两宋二百年间的史学园地。所谓“春秋精神”,不仅是宋代史家主要的思想食粮,而且还是他们借史笔以传“圣人之意”的最高境界。纵观宋代史学,几乎所有有影响的史家史著,都与《春秋》经学有着内在的联系。欧阳修主编《新唐书》、私撰《五代史记》,“本纪法严词约,多取《春秋》遗意”①;孙甫著《唐史记》,认为“欲明治乱之本,谨劝诫之道,而不师《尚书》、《春秋》之意,何以为法?”②范祖禹作《唐鉴》“守据正经”,“开列古义,参之常事……义理明白”③。甚至就连国史、实录,也深受《春秋》经学的影响。诚如宋人蔡絛所说:“国朝实录诸史,凡书事皆备《春秋》之义”④。宋代史学与《春秋》经学的关系,是一个庞大而又复杂的学术论题,远非本人所能探究。这里,谨就《春秋》经学渗透下宋代史学的几个带有倾向性的问题,略作探讨,以期引学术界对这一问题的关注。 一、经界惑注与史界疑古 自东汉的古文经学被定于一尊后,后世学者不但崇信经书,而且对汉儒解释经书的传注之说,也不敢稍有违异。他们迷信传注,甚至到了“宁道周孔误,不言服贾非”的地步。这种学风,到中唐时期开始发生变化,啖助、赵匡、陆淳等人的“春秋学”,就打破了《春秋》三传的束缚。宋初诸儒说经,仍以汉儒之说为准绳。但是,到了庆历年间,风气突然转变。刘敞、孙复、欧阳修等人,开始怀疑汉经师之说,主张以己意说经。刘敞的《七经小议》始开宋儒“改经之例”⑤。其后,欧阳修撰《诗本义》,再“开百世之惑”⑥。继欧之后,“王文公、苏文定公、伊川程先生各著其说,更相发明,愈益昭著”⑦。他们打破了数百年来“祖述毛、郑,莫详于孔颖达之疏,不敢以一语相忤”的沉闷空气⑧,一反汉儒的烦琐注疏之学,以新意解经。至此,被迷信了几百年的注疏、训诂之学,被彻底地动摇了。 在经学界这种怀疑、批判、否定汉儒经师注疏的声浪中,“春秋学”界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春秋》三传遭到了空前的怀疑和驳难。宋代的“春秋学”家们普遍认为:“三传异同,考之亦各有得失”。⑨他们上宗唐代啖助等人的“春秋学”,一反前人对三传的迷信。孙复是这种学风的带头人,他著《春秋尊王发微》首攻三传之非。欧阳修对此评论说:“先生治《春秋》,不惑传注,不为曲说以乱经”⑩。清人也认为,“盖自北宋以来,出新意解《春秋》者,自孙复与刘敞,彼沿啖、赵之余波,几于尽废三传”(11)。继孙复之后,欧阳修在治《春秋》时,也力辨三传之失。他说:“孔子圣人也,万世取信一人而已;若公羊高、谷梁赤、左氏三子,博学而多闻,其传不能无失者也”(12)。又说:“左氏之传《春秋》也,固多浮诞之辞。”(13)为此,他明确断言:“经之所书,予所信也:经所不言,予不知也”(14)。打出了不相信三传的鲜明旗帜。在这种学术气氛下,当时的整个“春秋学”界掀起了一股怀疑、驳难、甚至废弃三传的风气。这种对《春秋》三传普遍怀疑、大胆驳难甚至干脆废弃的学术风气,既是宋学区别于汉学的重要标志,又是宋代“春秋学”的重要内容。 经学界这种不惑传注、大胆批判汉儒注疏、训诂之学的风气,直接推动了宋代史学界疑古思潮的兴起。因为,汉儒的注疏,其对象就是先秦以来的典籍,诸如《尚书》、《诗经》、《周易》、《春秋》等。既然打破了汉儒注疏的羁绊;那么,重新考辨这些古籍的真伪、制作时代、作者问题、思想要义,以剔除汉儒的牵强附会之说,还古籍以本来的面目,也就是势所必然了。故而,他们由惑结注而疑经、由疑经而疑古、由疑古而疑史、由疑史而考史。这种曲曲折折一疑再疑的过程,最后导致了宋代史学界古籍辨伪和考证之学的兴起。 北宋中叶的司马光说:“新进后生,未知臧否,口语耳剽,翕然成风。至有读《易》未识卦,已谓《十翼》非孔子之言;读《礼》未知篇数,已谓《周官》为战国之书;读《诗》未尽《周南》、《召南》,已谓毛郑为章句之学;读《春秋》未知十二公,已谓三传可束之高阁”(15)。可见,当时的辨伪、考证之风是何等的盛行了。直到南宋,吕祖谦等人的文献之学、朱熹对《古文尚书》的驳难,也都是属于这个系统的。 经学中这种怀疑汉儒注疏的学风,还推动了宋代史学中金石学的发展。因为,宋人在实践中认识到:“方册者,古人之言语;款识者,古人之面貌。以后学跂慕古人之心,使得亲见其面而闻其言,何患不与之俱化乎?”“今之方册所传者,已数千万使之后,其去亲承之道远矣,惟有金石所以垂不朽”(16)。也就是说,汉儒的注疏之学,作为“方册”,最多只得“古人之言语”,而且“去亲承之道远矣”,要想得古人真传,只有依靠传诸不朽的金石。故而,宋代金石学一开始就注重“明其制度”(17),以金石文字考订经史之误,补经史之缺。赵明诚说:“诗书以后,君臣行事之迹,悉载于史,虽是非褒贬出于秉笔者私意,或失其实……若夫岁月、地理、官爵,世次,以金石刻考之,其牴牾十常三四。盖史牒出于后人之手,不能无失,而刻词当时所立,可信不疑。”(18)他这番话不仅向我们透露了他研究金石的动机,而且表明,宋代金石学的发展与当时学术界的疑古、考史、辨伪之风,有着内在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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