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渗透的趋势:史学的理学化 经学是中国封建社会的官方哲学。《春秋》一经更是被奉为“经世大典”。所谓“白王之法度,万世之准绳,皆在此书”(49),是宋代“春秋学”家的一致看法。宋儒治《春秋》,把重点放在阐明其“义理”上。正如胡安国所说:“圣门之学,则以致知为始,穷理为要。知至理得,不迷本心,如日方中,万象皆见,则不疑所行,而内外合也。故自修身至于家国天下,无所处而不当矣。”(50)这种以“格”、“致”、“正”、“诚”为起点,以穷“理”明“义”为中介,以“修”、“治”、“齐”、“平”为归宿的治学宗旨,是宋代“春秋学”家独特的学术道路,并由此而形成了与汉学迥异的宋学--“理义”之学(理学)。 在这种理学化了的《春秋》经学渗透卜,宋代史学由经学化开始而最终走入理学化的道路。经与史、“理”与事,在经学(含理学)对史学的渗透、浸入中,相互激荡,史学思想吸取经学中的“义理”,经学事为借史学而发挥。诚如胡三省所说:“世之论者率曰:经以载道,史以记事,史与经不可同日语也。夫道无不在,散于事为之间。因事之得失成败,可以知道之万世亡弊,史可少欤?”(51)故而,此时的经史关系,既不同于两汉的史附于经,又不同于魏晋以来的经史分途,而是史中有经或史学经学化(理学化)。经与史因“理”和“事”的相互依存而共同担负起封建政治下“体用之学”的重任。 当然,史学理学化的过程,是一个缓慢而又迂回曲折的过程。欧阳修、范祖禹开其端,张栻、吕祖谦等扬其流,至朱熹而集其大成。先后二百年间,宋代史学才彻底地扭转了魏晋以来经史分途的局面,而最终完成了理学化的过程。如果说司马迁在“通古今之变”时,还试图从社会经济生活--社会存在方面,来探索历史发展变化的原因,因而还多少带有某些唯物论的因素;那么,被理学化了的宋代史学,在“叙国家之盛衰”时,则完全着眼于“天理”、“人欲”--社会意识方面,把历史发展的终极原因归结为封建的道德伦理和忠孝纲常,从而滑入了彻底的历史唯心主义的泥坑。欧阳修说:“道德仁义,所以为治,而治制纲纪,所以维持之。自古乱亡之际,必先坏其法制而后乱从之。”(52)这就是说,礼义道德、忠孝伦常是治国的根本,这个根本一旦动摇,国家自然会乱,天下自然会亡。朱熹说:“所谓天理,复是何物?仁、义、礼、智,岂不是无理?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岂不是无理?”(53)可见,欧阳修的所谓“道德仁义”、“法制纲纪”,也就是理学家的“天理”。至于范祖禹的《唐鉴》,也完全是从“天理”出发,来总结唐代的治乱盛衰。据《二程集》记载,范祖禹曾与程颐讨论唐事,后写《唐鉴》,用多程颐之论。程颐是宋代理学的开山祖,范氏既因他的思想而写《唐鉴》,以“义理”为断,揉经史于一,则是当然之事。纵观《唐鉴》,几乎每条议论都是从“义理”出发。如“从义而不从君,从道而不从父,使君不陷于非义,父不入于非道”(54),如“不仁而得国者有之矣;不仁而得天下者,未之有也”(55)。继欧阳修和范祖禹之后,杨时、张栻、吕祖谦等,对“天理”史观又有进一步的发展。至朱熹,“万物汇归为一理”的史学命题才最终形成。如果说欧阳修的《新五代史》还只是史学理学化的最初尝试,那么,朱熹《通鉴纲目》的问世,则是宋代史学理学化最后完成的标志。至此,由司马迁所开创的“通古今之变”--从宏观上探讨古今兴亡演变之迹的治史宗旨,被彻底抛弃,中国史学在结束了两汉以来简单的“天”“人”之辨后,又走向了念念于“天理”、“人欲”之争的狭窄胡同。这是《春秋》经学渗透下,宋代史学的必然归宿。 应该指出的是,史学理学化的过程,也就是史学日益空疏、教条化的过程。正如梁启超所说:“如欧阳永叔之《五代史记》,朱晦庵之《通鉴纲目》等,号称有主义的著作,又专讲什么‘春秋笔法’,从一两个字眼上头搬演花样。又如苏老泉、东坡父子,吕东莱、张天如等辈,专讲油腔滑调的批评……宋明以来大部分--除司马温公、郑渔仲,刘原父诸人外--所谓史学,大率如此。”(56)近代学者刘炘咸也指出:“宋人之于史,有通病焉,数言可以尽之:盖高言《尚书》、《周官》、《春秋》、《左氏》,而不明马、班,于《尚书》又惟知训诫,于《春秋》又惟求褒贬。其治史则重议论而轻考索……”(57)宋代史学的这些“通病”,正是史学理学化结出的苦果。其遗风延至明代,就是学者“束书不观”,任随褒贬,空谈“天理”、“人欲”,从而给史学的发展,带来了非常有害的影响。直到明末清初“六经皆史”及“经世致用”等史学思潮的兴起,这种情况才发生了变化。 然而,我们也必须看到,宋代史学理学化的过程,对推动中国历史哲学的发展,也有着重要的意义。两汉以来神学唯心史观及“天人感应”等谶纬迷信思想在宋代的失势,“天道”顺应“人理”的历史理性主义思潮的兴起(58),以人格主体为本位的“天理”史观的建立,正是史学理学化的结果。尽管这种“天理”史观最终滑入了彻底的历史唯心主义,但它比两汉以来简单的“天”、“人”之辩,在历史哲学方面则更富有理论深度和思辩色彩。尤其是它对两汉神学唯心史观的扬弃,对个体人格的尊重与强调,对人类的意志结构和主体能力的发生与深化,正是汉唐间重视人事作用的历史思潮在逻辑上的发展。只不过这种发展由“外王”转而为“内圣”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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