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以三大层次和贯串全史为特色的内容结构,体现了《商榷》著述体制的一定的独创性。这种著述体制的出现,在中国史学史上,是值得考察的一种现象。 《商榷》就其作为一部笔记式的学术性著作,其渊源自可以追溯到洪迈的《容斋随笔》、王应麟的《困学纪闻》、顾炎武的《日知录》等;《商榷》中引用这些著作的次数也最为频繁。但就内容的系统性、专门性来说,《商榷》却更为突出,它发展为一种全面治史的专著体制。从史学史上看,唐宋以降,产生了历史编纂学文献如《史通》等;产生了史料学批评包括校勘学在内的著作如《两汉书刊误》、《新唐书纠谬》等;也产生了史事评论的专著如《唐鉴》、《唐史论断》等。这些著作大致代表了中国封建史学批评的一些主要类型,而《商榷》则多少表现出了欲包罗这几方面内容于一书的尝试。这种欲集大成的著述体制的出现,集中体现了当时史籍整理条件的成熟,也反映了清代史学的某些特征和动向。 清代古籍整理事业鼎盛,就正史的治理来说,多集中于单史单编。但事实表明,力求治理全史的,也并不乏人。早于王鸣盛,如杭世骏就校读过全史,他自言“年二十有五始有志乎史学,家贫无全史,且购且读,一日率尽一卷,人事胶扰,道途奔走,祁寒盛暑,未尝一日辍也……阅五年始毕功,又一年而以《通鉴》参校史,又益以旧闻,三千年之行事较然矣(28)。”他的校稿没有保留下来,我们仅能在《诸史然疑》中看到他“不忍捐弃”的部份纪录。被杭氏称为“畏友”、“贯串史事”的张熷,其《读史举正》校读史文自《史记》至《宋史》凡十九史。据全祖望云(29),此书尚“未及十之五,草书散乱在故纸中”。张熷卒时年仅四十六,若天假以年,此书当如全氏所言,“固未见其止”。稍后于王鸣盛,洪颐煊“向亦留心史学(30),”其《读书丛录》收有校理《史记》、两《汉书》的成绩,而《诸史考异》继从《三国志》治起,至《南北史》凡十二史。再后点,如劳格的《读书杂识》亦遍治群史,只是零散而未有完整系统。劳氏亦早卒,“所志未遂,家室飘零,家藏图书散失殆尽(31)。”从以上粗略的线索看,有清时期,除了两度大规模的官方校理外,欲以个人之力治理全史,也是学者们的愿望,体现了清代史学中一股绵延不息的学术动向。然而,由于时代和个人的条件,毕竟只有王鸣盛钱大昕等少数人较为突出地体现了他们的功绩。我们今天比较这些著作,确也看到王、钱之远胜他家处,其中显著的一个区别,就是上述各书在内容结构上都比较单薄、零散。 这里,也不妨将《商榷》跟钱、赵二书略作一个比较。清人李慈铭是最早将三家之书并提并指出其区别的人。李氏认为三书“皆为读史者必读之书,自来论史者,从未有此宏纤毕赅、良窳悉见也”。又云:“钱专考订,鲜及评议;赵主贯串,罕事引证;兼之者,唯此书(指《商榷》),故尤可贵(32)。”其偏重《商榷》,正是从内容的全面着眼。今从结构上看,赵书大抵如其《自序》所言,一为纠摘纪志表传中“有抵牾处”,一为讨论“有关治乱兴衰之故者”,二者交互并进,也就是陈垣先生所归纳的“史法”和“史事”两大线索(33)。至于钱书,其体例和《商榷》貌相似而实有别。钱书的结构较为专一而精严,主要是:首先列出史文互歧或跟他书矛盾处,然后运用各种材料和知识手段进行考校,其重要处往往就繁衍为专题考证。由此看来,在清代史学中,以一种最为庞大的规模,创造出一种全面治史的体制,《商榷》是首当其役,特具一格的。 自三家之书问世以后,二百年来,扬此抑彼之说并不稀见,然以今张舜徽先生所说“各有所长,相互为用(34)”最为平情之论。三书的高下虽难分,但异同则固有。就著述体制来说,《商榷》似更有其值得注意的特色,因为这样一种欲集大成的尝试,就其成功的极致来说,可能是一部全面总结的史学巨著的诞生。 (四) 然而《商榷》并未能成为这样一部著作。从这个高度衡量,甚至还可以说,它只是一部夭折的作品。这里,历史、时代的和作者个人的局限都渗透进了书中。 这仍然可以从内容结构上来分析,集中表现在:作为全书内容结构的中心环节和主线,“评史家得失”在建树上的不足,从而暴露了王氏史学思想贫乏无力和保守的一面。 如前所述,《商榷》对“史家之失”的强烈批判,一定程度地体现了中国史学的实录传统。而且,就其把历史编纂学批评和史料考据学全面结合起来的做法而言,毕竟也是一种比较新颖的尝试。然而,我们不能夸大这种做法在历史编纂学批评史上的意义。这是因为,在编纂学批评方面,作为一个考据派学者,王氏从根本上缺乏系统的思想和创见,不仅跟当时讲“史意”、“史学义例”“大法”的章学诚取径完全不同,就是较他窃比之”的刘知几,也相去甚远。具体地所说,在历史编纂学方面,王氏虽在具体的批评中,颇不乏一些真知灼见,但他在整体上所执以为法度的,仍然是以纪传体正史为本位的封闭的正统观念。例如,一方面他不失为有眼力地认为应将《三国志》跟唐宋以来所恒言的“三史”并提,称为“四史”;另一方面,他又认为应将四史“以配五经(35)。”这样,前四史的编纂体例就被抬到经的地位,成为衡量全部正史编纂得失的圭臬。在这里,我们又看到王氏经学思想在史学领域的某种移植。指出“《史记》创立体例”、“后之作史者递相祖述,莫能出其范围(36)”这一现象,本来并不错,但以为“史家自班范断代为史,体裁已定,准情酌理,百世不可易(37)”,其保守性就显然可见了。 由于缺乏创见,由于只能在一个封闭的系统内自悬鹄的,《商榷》对于正史编纂体系的批评,大量的还只能表现为一种比较异同、整齐划一,或表微探隐的方式。而这大体上还是基于考据的方法。因此,作为全书中心环节和主线的这一层次,就不能有力的凸出,从而冲淡了全书内容结构的层次感。方法上的不能更新,决定了《商榷》不能成为更高意义上的总结性著作,而仍然只能是一部考据学的杰作。 尽管如此,全书三大层次的结构仍是存在的,它的确然存在和隐然分布,是我们读《商榷》时,值得品味和思索的。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