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重材料和重理论 在任何学科研究中,材料和理论、方法都是应当并重的。材料是基础,理论是提高。 没有材料,研究个啥?没有理论,研究会停滞在低水平,很难提高甚或永远提不高。理 论、材料并重,本来是个不成问题的问题,但在学术界都一直是个争论不休的问题。就 中国社会史来说,也已争论了数十年。 理论、方法是什么?就历史学科来说,理论、方法是人对客观历史的理解和认识。人对 客观历史的理解和认识不断提高,人观察客观历史的理论方法也就不断提高,也就不断 提高认识客观历史的能力。 胡适先生、傅斯年先生都强调“一分材料一分货,十分材料十分货,没有材料便没有 货”。他们都忽略了同一分材料可以出低级货,还可以出高级货。举个例子说,《论语 》上有一句话“子曰: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 (注:《论语·先进》篇。),两千多年来,对这句话有很多解释,大多从仕进先后释先 进后进,从朴野释野人。实在说,对野人、君子都是不得其解。姑且承认它也是一种解 释,一分材料出了一分货。也是低档货。直到近代,傅斯年先生才对这句话作出确切的 解释。野人指殷人,君子指周人。周灭商后,把一些商人氏族部落分给周族贵族殖民, 到处地组成不平等部落联盟。殷人居住在野,被称为野人。周人城居,比殷人高贵,被 称为君子。礼乐代表文明。先进入文明的是野人,是殷人。后进文明的周人,称为君子 ,即贵人。(注:参看傅斯年:《周东封与殷遗民》,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 刊》第四本,第三分,1934年。) 这段材料已存在两千年,为什么两千年来的古人不能从这一分材料里提出一分货,要 等傅斯年先生才能提货?无他,傅先生手里有了从认识客观历史总结出来的理论和方法 ,有了近代西方的先进史学理论和方法。从这角度来看,我们也可以说:“一分理论一 分货,十分理论十分货,没有理论便没有货。”但这样说,和说“一分材料一分货,十 分材料十分货,没有材料便没有货”一样,都失之偏颇。对待材料和理论方法的态度应 当是:重材料,也重理论方法。材料是基础,没有材料便无货可出,没有原料,出个啥 货?理论、方法是提货单。有了理论方法才能提货,才能提出质量高的货。 和材料、理论问题有关的,我曾写过一篇《客观的历史和主观的历史学》。在这篇文 章里我说过:“就人对客观历史的认识能力来说,它是随人类社会的发展、进步而进步 的。人对历史客观实际的认识,是逐渐接近历史客观实际的。由不认识到认识,由浅到 深,由假到真。历史实际是客观的、客观存在的。历史学家对历史客观的认识,即历史 学,是主观的。历史学家要不断改进自己的照相机即认识能力(我在文章里曾把人认识 客观的能力比作画像和照相机),使历史学逐步接近更接近客观历史实际,不要满足于 路途中(过程中)所识的假象。”(注:何兹全:《客观的历史与主观的历史学》,《北 京日报》,理论周刊·文史版(2001年8月20日)。)我还写过一篇《争论历史分期不如退 而研究历史发展的自然段》(注:何兹全:《争论历史分期不如退而研究历史发展的自 然段》,《光明日报》史林版(1999年1月29日)。),我说: 人类历史长河在发展过程中是有变化的,有变化,就有段落,这就是我说的自然段落 。我叫它自然段,重在它是自然存在的,客观的。各段落的特点、特征是什么,段落的 变化在何处,这是历史学家首要的研究课题。 历史自然段和历史分期、社会性质的关系是:前者是客观实际,是基础,是本;后者 是主观意识,是上层,是末。提出研究自然段的意义在于:重事实,重材料。研究中国 历史,先重事实研究,少定框框。事实没有摸清楚,不要急于定社会性质。研究中国历 史,先让中国史料说话。“一分材料出一分货,十分材料出十分货,没有材料便不出货 。”这个提法是有问题的。但在空论太多时,不妨用来提醒自己。 重视材料,让史料说话,并不是反对理论,不用理论,至少我个人没有这个意思。理 论就是思想。世上不存在没有思想的人,也就是说不存在没有理论的人。思想理论,就 是人对自我和人对客观世界的认识。人的思想理论,是不断发展、不断进步的。现代人 和古代人、原始人对自我和对客观世界的认识不一样。思想理论来自客观,是客观世界 在人脑子里的反映。客观世界不断发展进步,人的思想理论就不断进步。人类社会越进 步,人类的思想文化素质(也就是理论)就会越高,对社会历史的认识和对客观实际的认 识也就会越高越深刻。理论是在反复中提高的,认识是在反复中加深的。提出先研究历 史的自然段,重事实重材料,不是不要理论,要的是更高层次的理论。 两篇文章重点不是在论述材料和理论轻重的本身,但都在说明材料和理论的深层关系 。 我为《人民日报》海外版新闻交流中心编撰的《中国专家学者辞典》自选辞条里,曾 对我的学术风格作了如下的评述,我说:“我继承了中国史学传统,重材料,重考证, 重把问题本身弄清楚。我受有西方史学思想,马克思史学思想的训练和影响。我重视从 宏观、微观看问题,从发展上看问题,从全面看问题,形成我宏观、微观并重,理论、 材料并重的学术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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