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于此尚有一事应加辨白,即两宋会要抄本果何自而出?前北平图书馆《影印宋会要辑稿缘起》云:因“政府许臣民自由传抄”。此说殊无坚实可信根据,且与史实不符。按宋有《会要》抄本固无问题,已论证如前述,唯抄本非出“自由传抄”。试覆按宋史,宋代于国史传抄有禁,下而家传书录,亦在史官搜索审查之列,即使“有裨于公议,亦留中禁存留,不许刊行,其余悉皆禁绝,违者坐之”(17)。乾道六年(公元1170年)秋,有商人载书十二车渡淮,经盱眙军查出其中载有史事之《中兴小历》(熊克字子复著)以闻,从而引出一场全国规模之大检查,“遂命诸道帅宪司察郡邑书坊所鬻书,凡事于国体者,悉令毁弃”(18),著名史学家李焘尝因纂史罹重罪。稍涉宋史者皆知(19)。观此,尚有何“许臣民自由传抄(国史)”之可言?宋确有许人传抄经史之例,我已抉出如前文,但此类允许传抄之经史并不包括本朝史录在内,仅历代史传而已。或谓高宗建炎间唐开献《会要》,又于许中处抄录《政和会要》,岂非宋可自由传抄之证?答曰:否。唐开所献者,故都(东京)沦落之日散佚之阁本原稿;许中处抄书者,盖“许中尝预崇宁修书,故存此本,以备中禁之采录”(20),乃《会要》底本而非自由传抄所谓之抄本。然则,抄本之来源究竟如何?判断不外二途:出于从预修者自存之底本中抄出,此其一;馆阁权臣得窥中秘,借机自阁中摄录,此其二;初为私秘相授传抄,历久文字语言律弛,乃辗转写录而散漫。殆宋末朝政日衰,禁令若具文,于是晁公武敢录,陈直斋敢录,其他人士著述亦复敢录,不合法之国史传抄,乃一变而成半公开之形势。 至南宋末年,元朝牧马江南,德祐丙子(公元1276年)之役,宋室请降,临安(南宋首都,今杭州)不守,江山从此易帜,两宋所修《会要》阁本,于是皆入元人之手,共被掳的宋帝赵而并之大都(今北京),先“贮于元都国史院”(21)。宋代遗存史料最称繁富,苏天爵《滋溪文稿》卷二五云:“宋自太祖至宁宗,实录凡三千卷,国史凡六百卷,编年又千余卷,其他宗藩谱图、别集、小说,不知其几。”迄至正三年(公元1343年)元政府诏脱脱修宋、辽、金三史,除上述诸史料外,《宋会要》阁本亦元朝史官据以取材的重要蓝本之一。惜元修《宋史》时日匆促,草率疏舛,《宋会要》原文,于《宋史》中求其本来面目之轮廓而不可得。《宋会要》于元代必无刊本。此征诸元人著述中引用《宋会要》极少一事,亦可佐证。胡三省注《资治通鉴》虽引有一条(22),恐系由宋代流传而来之民间抄本取得。 迨明太祖洪武元年(公元1368年)底定大都,又收元人图借南迁金陵(今南京),此藏诸元廷中秘达九十年之《宋会要》阁本,于兹又归明室。永乐元年(公元1403年),明成祖患世讥惭德,下诏搜求古今闳文巨籍,孤椠希珍,编修《永乐大典》(初名《文献大成》)用弭朝野私议。当代名儒解缙、姚广孝、刘季箎先后监领(23),参预修纂及司事者共二千一百六十九人,从传世之七、八千种古籍中,“分韵类聚经、史、子、集、天文、地志、阴阳、医卜、僧道、技艺之言为一书”,分装一万一千零九十五册,合二万二千八百七十七卷,凡例、目录六十卷犹不与焉(24)。数百种今已亡佚之古籍以保存于世,此书厥功甚伟,《宋会要》因而散缀于《永乐大典》各韵中。永乐十九年(公元1421年)迁都北京,原贮南京之文籍又择要(一百柜)北迁,宋元遗椠及中秘要籍概贮于北京左顺门北廊(25),《永乐大典》则庋“文楼”(即清初之宏文阁);前者(左顺门北廊)中有宋元所遗《宋会要》阁本,后者(文楼)则有《宋会要》缀文。至明英宗正统初(公元1436年),始有旨移左顺门北廊图籍于文渊阁,“是时秘阁贮书约二万余部,近百万卷,刻本十三,抄本十七”,“皆宋元所遗,无不精美,装用倒折,四周外向,虫鼠不能损”(26)。惟文渊厨庋虽富,残缺却多,《宋会要》阁本,亦所不免,正统六年(公元1441年)华殿大学士杨士奇编定《文渊阁书目》其卷六史附门宙字号第二厨书目云:“《宋会要》一部。二百三册,阙。”是见《宋会要》此时尚在,惟已残缺不全。 至明神宗万历己巳(公元1605年)孙能传、张萱重编《内阁藏书目录》,《宋会要》忽不被著录,证知中秘已亡其书,此有宋一代三百年史录珍品,于兹扫架无存,此后欲一窥宋修会要面目,唯有求诸辑入《永乐大典》中之零落精英。 然《宋会要》究在何时何故而损失?确是一桩尚待重加判决之公案。前国立北平图书馆《影印宋会要辑稿缘起》尝记会要之失云:“文渊阁藏书,明宣德间焚于火者大半,故万历重编阁目,已无(《宋会要》)其书,赵宋一代故实,遂扫地以尽。” 推按《缘起》原文,则已断《宋会要》焚于宣德之火。案文渊火灾,宝简琅函虽半归煨烬,而《宋会要》却幸免不焚。盖《宋会要》系自南京迁来,是时尚贮左顺门北廊,迁藏文渊东阁,事在文渊大火之后数年间,文渊之火发生于宣德,《文渊阁书目》编就于文渊大火后之英宗正统六年(公元1441年)六月二十六日,其间尚系录《宋会要》残卷二百三册已揭如前文。火灾之后《宋会要》原书无恙,此可证《宋会要》不为丙丁所波及者。 然则,《宋会要》阁本之失,当在明正统六年迄万历三十年(公元1441--1605年)此一百六十五年间,观王肯堂《郁冈斋笔丛》,《宋会要》之流佚,似出典藏不善故。 二 《宋会要》原本既亡佚于明代,嗣后此书之传,则端赖《永乐大典》。明、清人著述所引《宋会要》,恐皆从《大典》以出。然《大典》之传流,亦几经艰折。按永乐元年(公元1403年)诏修此书,越年而成初稿,六年(公元1408年)始臻定稿。虽谓公修,亦不过写本一份贮之南京中秘而已。我往年负笈北京,得见此五百五十年前所修之《大典》残本,其书颇为讲究,书高一尺六寸,广亦九寸五分,封、底皆黄绢硬面,正文宣纸,半叶八行,行大字十五,小字三十,朱笔句读,书名亦朱书。永乐十九年(公元1421年)迁都北京,《永乐大典》写本亦迁庋北京大内文楼,其时《宋会要》阁本尚存。迨《宋会要》亡逸,《永乐大典》亦险遭不测。盖明嘉靖三十六年(公元1557年)四月皇宫三殿火灾,波及甚广,幸《永乐大典》得救无损,诚书林幸事。明世宗有鉴于《大典》孤本易遭不虞,因于嘉靖四十一年(公元1562年)选礼部儒臣程道南重录正、副两本,命张居正等校理其事,另配书手一百八名,绵历五年,至穆宗隆庆改元(公元1567年)竣功,乃以《大典》永乐原本仍送贮南京,嘉靖重录之正本贮文渊阁,副本别藏皇史貯。后南京贮本果尽毁无存,所幸重录之正副两本尚在。明亡,公元1644年清人入关接收此书。清顺至初,修《永乐大典》正本于乾清宫,移皇史宬副本于翰林院。康熙中,《永乐大典》搜罗之富,已引当代学者注目,徐乾学即首倡从《大典》中裒辑逸文秘典,惜议中辍。下及乾隆元年(公元1736年)全祖望寄居李绂京宅,借李之助,得假《大典》,日读二十卷,以所签分令四人抄之,“从中抄出王安石《周官新义》等书十数种”(27)。唯《大典》此时已短缺二千四百二十二卷,且全谢山所辑不及《宋会要》。 清乾隆三十七年(公元1772年),统治者为粉饰太平,牢笼士子,继雍正三年(公元1725年)编成《古今图书集成》(28)之后,又诏开四库馆修纂《四库全书》。《四库全书》收录典籍之来源有六,《永乐大典》即其最要者(29)。四库全书馆不仅赖《大典》校补他书,且从中辑出之书经著录者达三百八十余种,四千九百二十六卷,存目者又一百二十七种,占《四库全书》所收百分之六(按《四库全书》共收书三千四百六十一种,七万九千三百零九卷,分装三万六千余册)。《四库全书》出自《大典》之书虽富,惜《宋会要》又不与焉!析其原因,不外数端:四库馆校办《大典》为期太促,因期促而草率疏忽不录(30);校办诸臣之间对《大典》评价不一,有虽与其役而不乐其事者,乃至视之为散片、为鸡肋,因而不及细察其间富有菁华(31),致使此一足资启镛后学,广益多闻,而实流传已少,尚可裒缀成编(32)之《宋会要》亦弃而不顾。《宋会要》卷帙浩繁,条目纷杂,又分隶于《大典》各韵,更难觅其端绪,荟萃编次,措功不易,故虽见其文,亦未敢率尔操觚。(四库馆臣除朱筠外,如于敏中大多数人皆不主从大典辑出《宋会要》;专治宋史之邵晋涵亦复如是,殊为可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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