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康、雍、乾三朝虽官私均无与于《宋会要》之辑掇,然至嘉庆初,却有俞正燮发此闳愿,且已着手进行。俞代辑此书之动机,乃因其“曰辑太一十神事,以纪传不祥,思得会要,苦不见其书;初疑此书元时早亡,乃锐意自前人引文中类辑。及见明人引用尤多,又疑此书明时尚在;后见徐乾学《读礼通考》书目中有《宋会要》及《五礼通考》选引《宋会要》;又见全祖望《九经字样跋》亦引《宋会要》之文,不知时人所引何所出,更疑当日或仍有全书,疑信之间,时辑时辍”,故起甲子以迄庚辰(公元1804--1820年),费时十七年,所得《宋会要》辑本不过五卷。殆嘉庆二十五年(公元1820年)就此书五卷厘定成编,方始发觉徐松早已辑得“无虑五六百卷矣”,十七年苦心,则已全功尽废。盖俞氏虽博极群书,睥睨一代,但终生不第,无缘得窥中秘,不知《宋会要》即存缀于《永乐大典》中,以致徒劳多年功力。俞氏故败,其所辑仍不失为《宋会要》之第一个辑逸本,因其始辑之日,尚早徐松六年。 嘉庆二年(公元1797年)乾清宫大火,《永乐大典》嘉靖重录正本又扫数灰烬,《宋会要》文字之保存,至此已全赖残阙十一之《大典》副本。及嘉庆十三年(公元1808年)清仁宗诏继曹寅编录《全唐文》成例,命文华殿大学士、文渊阁领事董诰总裁重编《全唐文》事,设全唐文馆于北京文颖馆旧址,移内府旧藏全唐文及《四库全书》、《文苑英华》、《古文苑》、《永乐大典》诸书于文颖,以供编校之臣“搜罗采取,普行甄录”(33),越六年成《全唐文》千卷进奏(34),湮没数百年之《宋会要》,亦因修《全唐文》而并出,此即今本《宋会要辑稿》之来历。 然有应加申述者,此一代要籍,又非真由全唐文馆诸臣辑出,乃因预此馆总纂工作之青年学者徐松之功力及其费尽苦心而得。清儒俞正燮引徐松之言曰:“《宋会要》世无传者,余于《永乐大典》中(按即残阙副本)辑出,无虑五六百卷。”(35) 徐松,字星伯,原籍浙江上虞,侨居顺天府大兴,遂为大兴(今属北京市郊县)人,每见徐松自著序跋,末皆自署“北平徐松”。星伯为清代嘉、道间之渊博学者,三十岁前即淹雅为时推重。唯生前经历坎坷,仕宦极其蹭蹬,身后又无传铭以传其行状,试检清代三十三种碑传集,求徐松之名而不可得。《畿辅通志》采徐松事迹,而亦抵牾不免。幸缪筱珊(荃荪)参稽徐氏所著诸序录记跋,尝编《徐星伯先生事辑》(36),于是徐氏生平,乃得略窥一二。星伯生于乾隆四十六年(公元1781年),弱冠(二十岁)中恩科举人(嘉庆五年,公元1800年),二十四岁(嘉庆十年,公元1805年)会试中进士,殿试二甲第一,朝考一等第一,改庶吉士(指进庶常馆肄业),嘉庆十二年(公元1807年)散馆(指结业)授翰林院编修,入直南书房,备皇帝咨询顾问,时年二十七岁(37)。其京宅在北京城内顺治门大街,居曰“荫绿轩”,治学之所称“治朴学斋”。徐松少年得志,良非偶然,因星伯非仅博贯经史,即文字、音韵、目录、金石、版本、舆地亦无所不通,而于唐文研求,尤为精邃,此读其三十卷《唐登科记考》(书在《南菁书院丛书》内)可证,每发前人所不发,揭杜佑、马端临所不清者而澄清,钩深抉隐,反复论证,有识之士,无不为其赅博所惊服,此与其同时之空疏措大,轻浅浮躁流辈较,相去岂止以万千道里计!膺选甄录唐文,固其宜也。先生入全唐文馆,据自著《唐两京城坊考序》,在己巳之岁(嘉庆十四年,公元1809年),据缪著《事辑》,时年二十九,据嘉庆十九年(公元1814年)闰二月《进全唐文表》所附编校诸臣职名,先生冠衔“提调兼总纂官”,且列名首席。嘉庆十五年(公元1810年)充文颖馆(唐文馆)总纂,同年出简湖南学政(又称提督学政,各省一人,主管全省学务及科举考试秀才、童生。清制从翰林官及进士出身之部院官中选派,三年一任)。嘉庆十七年(公元1812年)三十二岁,以科场案为御史赵慎畛所纠,获谴流放新疆,出嘉峪关,过镇西府,手拓《裴岑纪功碑》(海内仅此一本),明年(嘉庆十八年,公元1813年)抵伊犁,停寓城南宣闿门第三舍老芙蓉庵戍馆,一称“亦园”。嘉庆十九年(公元1814年)松筠再次出任伊犁将军,闻星伯赅博之名,乃延请重修《伊犁总统事略》(后更名《新疆识略》,南开大学历史系新编《中国古代史》下册误为松筠撰)(38),于是徐松得遍游天山南北,“携开方小册,置指南针,记山川道里,下马录之,每至邮舍,则进仆夫、驿卒、台弁、通事,一一与之讲求,经年风土备悉” (39)。先生从此兼治西北史地,为张穆(公元1805--1849年),李文田(公元1834--1895年),何秋涛(公元1824--1862年)诸家究心西北与朔漠历史地理之先导(40),亦开近代东方学之先河。嘉庆二十四年在戍六年期满,释放回籍,行前手拓散见新、甘之汉唐残碑八种偕归,上所著《新疆识略》十卷。嘉庆二十五年(公元1820年)诏命武英殿为此书锓版行世,并赏赐内阁中书。然徐松时已年近四十,而《全唐文》千卷亦已进呈六年。 徐松在伊犁时,先后撰有《新疆赋》(分南路、北路二篇),又撰《西域水道记》五卷,龙万育尝为之《序》(述作者心得与纂述体例),徐氏此书乃学术界至今推重之名著,其卷二最早揭出库车(今新疆龟兹县)赫色勒河畔有丁谷山佛教石窟寺与佛教壁画。而此类佛教石窟及其艺术创作流派,恰是敦煌艺术及其后麦积岩(甘肃天水)、云冈(山西大同)、龙门(河南洛阳)石窟艺术的源头与嚆矢。徐松在新疆又以亲身经历所得,撰《汉书西域传补注》二卷,以补唐人颜师古注之疏舛。星伯有关西北地理之作,又有《新斠注地理志集释》十六卷,《元史西北地理考》、《西夏地理考》、《长春真人西游记跋》。自从徐氏东归,首倡究心西北地理,一时蔚为风气,名家辈出,硕果累累,而星伯乃成为嘉道间此一新起学科之中心人物,时居京师,与最负时名之西北史地学者张穆、沈垚(41)深相契合。张穆尝记云:“子敦((沈垚号)留京师,居内城,间旬出相访,则星伯先生为烹牛炊饼,召余共食,剧谈西北边外地理,以为笑乐。”(《落帆楼文稿序》) 顾徐松供职全唐文馆,起于嘉庆十四年,止于嘉庆十七年(公元1809--1812年),为时共约三年。从《永乐大典》(重抄副本)中辑出《宋会要》即在此时。夫以区区三年之功,竟从《大典》二万余卷之巨帙中,就《宋会要》散缀诸篇之断圭残璧辑出“无虑五六百卷”,其神速,其勤笃,其精敏,今日视之,尤不禁然汗下,读二十六史儒林、文苑、艺术传,几亦未有窬乎此者,非徐松学海渊富,安敢有望及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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