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二,推崇汉学,强调求实求是。汉代许慎、服虔、郑玄等学者是清代汉学家崇拜的对象,凌廷堪也推崇备至,认为他们“皆东京之冠冕,洵儒林之翘秀,或长于小学,或精于《春秋》,其大者则功在六经,学通七纬,彬彬乎郁郁乎传姬公之旧典,衍尼山之坠绪”(12)。清代汉学代表人物惠栋、戴震等人“谐声诂字必求旧音,援传释经必寻古义”,凌廷堪也称赞他们“彬彬乎有两汉之风”,认为近世学者翕然从之,“多知崇尚汉学,庶几古训复申,空言渐绌”(13)。针对宋明理学援释入儒、穿凿附会的蹈空之弊,凌廷堪还特别强调考据的作用,主张通过究明经书的文字语言以及古代的典章制度来阐明义理。他说:“儒者不明礼,六籍皆茫然,于此苟有得,自可通其全。不明祭祀制,《洛诰》何以诠?不明宫室制,《顾命》何以传?不明《有司彻》,安知《楚茨》篇?不明《大射》仪,安能释《宾筵》?不明盥与荐,《易象》孰究研?不明聘与觐,《春秋》孰贯穿?如衣之有领,如官之有联,稽古冀有获,用志须精专”(14)。但是,凌廷堪虽然推尊汉儒,崇尚汉学,却并不一味盲从。他对当时一些学者“挟许慎一编,置六经而不习,忆《说文》数字,改六籍而不疑”(15)的侫汉泥古之弊深致不满,而特别强调“学贵虚中,事必求是”(16),认为“昔河间献王实事求是,夫实事在前,吾所谓是者,人不能强辞而非之。吾所谓非者,人不能强辞而是之也”(17)。凌廷堪把这种实事求是的治学态度贯彻到自己的学术实践中去,既不苟同汉儒之说,也不阿附时人之具,而是独闢蹊径,自成一家之言,取得了可观的学术成就。 其三,洞察学术流变,综合汉宋之长。凌廷堪生活在考据学极盛的乾嘉时期,本人也是一位颇有成就的考据学家,但他却能跳出汉学巢臼,以学者的眼光审视千百年来的学术流变,试图综合汉学、宋学之长,走出一条“由字以通其词,由词以通其道”(18)的途径。凌廷堪对中国古代学术的渊源流变有清醒的认识,他认为,传统经学的发展变化,经历了汉、唐、宋明至清几个阶段,每个阶段都有其各自的特点,也都有其产生、发展和演变的过程。他由此概括出学术发展演变的一般规律:“学术之在天下也,阅数百年而必变。其将变也,必有一二人开其端,而千百人譁然攻之。其既变也,又必有一二人集其成,而千百人靡然从之。夫譁然而攻之,天下见学术之异,其弊未形也。靡然而从之,天下不见学术之异,其弊始生矣。当其时,亦必有一二人矫其弊,毅然而持之。及其变之既久,有国家者,绳之以法制,诱之以利禄,童稚习其说,耄耋不知非,而天下相与安之。天下安之既久,则又有人焉思起而变之,此千古学术之大较也。”凌廷堪认为,“当其将变也,千百人譁然而攻之者,庸人也;及其既变也,千百人靡然而从之者,亦庸人也(19)”。而清代中叶的学术界,正值汉学方兴未艾,学者靡然向风之时,有的严立汉宋之分,认为二者“一主于故训,一主于理义”,因而一些汉学家“仅取汉人传注之一名一物而辗转考证之,则又烦细而不能至于道”(20)。等而下之者,甚至“袭其名而忘其实,得其似而遗其真。读《易》未终,即谓王韩可废,诵《诗》未竟,即以毛郑为宗。左氏之句读未分,已言服虔胜杜预,《尚书》之篇次未悉,已云梅賾伪古文”(21),汉学的流弊正日益显露出来。面对学术界的这种状况,凌廷堪力志“矫其弊,毅然而持之”,他反对一些汉学家“歧故训、理义而二”的做法,而极力推阐戴震“由字以通其词,由词以通其道”的主张,称赞戴震“为学先求之于古六书九数,继乃求之于典章制度,以古人之义,释古人之书,不以己见参之,不以后世之意度之。既通其辞,始求其心,然后古圣贤之心不为异学曲说所汩乱”,推之为“孟荀以还所未有也”(22)。在自己的学术实践中,凌廷堪也力图扬汉学之长而避其短,取宋学之精而弃其弊,在精研《仪礼》,考证古代典章制度的基础上,提出了颇具特色的义理之说,成为继戴震之后一位既有相当学术成就,又有一定思想深度的学者。 (三) 凌廷堪的学术成就是多方面的。他精通史学,“无史不习,大事本末,名臣行业,谈论时若瓶泻水,纤悉不误。地理沿革,官制变置,元史姓氏,有诘之者,从容应答,如数家珍”(23)。而尤为推崇《资治通鉴》,认为“此书乃史家之绝业,治乱成败,了如指掌,读之则眼界日扩,识见日超,读一次则有一次之益,二次三次则有二次三次之益,不特免王充陆沉之讥,由此而措之,且可成为有用之学”(24)。曾拟撰《通鉴翼胡》、《后魏书音义》二书而未成。凌廷堪又深研乐律,认为“今世俗乐与古雅乐中隔唐人燕乐一关”(25),乃“独取燕乐二十八调详译而细论之”,并“稽之于典籍,证之以器数”,著《燕乐考原》六卷,期于“审声以知音,审音以知乐”(26),使“学者得是书而读之,乐律之学可以通雅俗”(27)。他如声音训诂、天文历算,凌廷堪也都能“造其极而抉其奥”。他还擅长诗古文词,作诗撰文往往“经礼乐,综人伦,通古今,述美恶,大则宪章典谟,俾赞王道,小则文义清正,申抒性灵”(28),颇受当时学者推崇。但是,最能反映他治学成就及其思想主张的,当推《礼经释例》一书。 《礼经》又名《仪礼》,相传为周公制作,孔子编定,所载皆古代冠昏、丧祭、乡射、朝聘等仪式礼节。其书虽先后有东汉郑玄注,唐代贾公彦疏,但由于典制沿革,时代变迁,历来学者皆苦其难读。宋代朱熹作《仪礼经传通解》,合《仪礼》、《礼记》及注疏之文通而释之,虽较明白易晓,但不免割裂经文之习,且未卒业。清代江永作《礼书纲目》,则大抵沿用朱熹旧法,补正其书而已。凌廷堪继承戴震的典章制度之学,而立之年即潜心钻研《仪礼》,历经二十二寒暑,前后凡五易稿,直至去世前一年,始撰成《礼经释例》一书。在这部书中,凌廷堪运用归纳条理,发明义例的方法,从《仪礼》所载的各种繁文缛节中概括各类条例,并进而推阐了自己的思想主张。 (1)归纳条理,发明义例。《礼经释例》初名《礼经释名》,重在训诂名物。但由于训诂名物难以赅括《仪礼》一书的各项宏纲细目,因而凌廷堪改为“以例为主”,贯通全书。他说:“《仪礼》十七篇,礼之本经也。其节文威仪委曲繁重,骤阅之如治丝而棼,细绎之皆有经纬可分也;乍睹之如入山而迷,徐历之皆有途径可跻也。是故不得其经纬途径,虽上哲亦苦其难,苟其得之,中材固可以勉而赴焉。经纬途径之谓何?何而已矣”。如乡射礼中乡饮酒是饮食之礼,而丧祭礼中有司彻祭毕饮酒之例有与之相同之处,二者属异中之同;又如聘礼与昏礼都有迎宾礼宾之仪,但却各自不同,此则为同中之异。他如“乡饮酒、乡射、燕礼、大射不同也,而其为献,酢酬、旅酬无算爵之例则同也。聘礼、觐礼不同也,而其为郊劳、执玉、行享、庭实之例则同也。特牲馈食、少牢馈食不同也,而其为尸饭,主人初献、主妇亚献、宾长三献、祭毕饮酒之例则同也。乡射、大射不同也,而其为司射、诱射,初射不释获,再射释获,饮不胜者;三射以乐节射,饮不胜者之例则同也”。凌廷堪认为,类似这些委曲繁重的节文威仪,如果“不会通其例,一以贯之,祗厌其胶葛重复而已耳,乌睹所谓经纬途径者哉”(29)!因而他反复爬梳研习,从中归纳条例,并据其性质分为八类,即通例、饮食之例、宾客之例、射例、变例、祭例、器服之例、杂例。其中通例为一般常用仪节,饮食之例、宾客之例、射例、变例、祭例及器服之例为具体仪节,杂例则为难以归类的各种仪节。在每一条例下,凌廷堪都采取以经证经的方法,广征博引,疏通证明,有时还推而广之,对其中所涉及的某些与其他经书有关的问题进行考证。以《通例》二卷为例,凌廷堪在此归纳出迎宾行礼的数十条大规大仪,诸如“凡迎宾,主人敌者大门外,主人尊者人们内”,“凡拜送之礼,去者不答拜”,“凡一辞而许曰礼辞,再辞而许曰固辞,三辞不许曰终辞”等等,每条之下皆以案语形式,博采书中各类有关仪节加以说明,并根据《仪礼》的记载,对历来学者语焉不详,或言人人殊的《周礼》九拜问题作了详尽的疏解。这部凝聚了他毕生精力,也代表了其治学最高成就的著作,受到了当时学者的一致好评。钱大昕说:“《礼经》十七篇,以朴学人不能读,故郑君之学独尊。然自敖继公以来,异说渐滋,尊制一出,学者得指南车矣”(30)。卢文弨也称“此书出,而天下始无有畏其难读者矣”(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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