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彪三易其主,而以事汉终,达十八年,大半岁月在坐冷席,带来的意外好处,便是 能够潜心研经讨史;由王充拜他为师,可知也曾收徒讲学。他的著述不多,除《王命论 》外,尚存的只有一二篇奏事,以及为《后传》所作总叙性的《略论》(注:《汉书》 叙传,未载班彪著《后传》事。事见前揭袁纪和帝纪永元四年,范书本传。但《略论》 之名,见范书;袁纪仅称“略曰”,文字只引范书所录前半。)。 顾名思义,《后传》就是续写司马迁未及见的汉武帝太初以后的汉史,其实也对司马 迁关于前汉史的帝纪列传,作了修补。班彪的目光,专注于从刘邦开国到王莽代汉的前 汉兴亡过程。由于刘秀与公孙述争帝,特别借姓氏来宣扬自称汉帝的历史合法性,所谓 “吾自继祖而兴,不称受命”(注:见光武帝致公孙述书,载清人严可均辑《全后汉文 》卷2。《通鉴》汉纪34建武六年(30),曾节录光武帝此书驳公孙述“自陈符命”,称 谓署曰“公孙皇帝”,可见当时刘秀仍承认公孙述是蜀帝。),班彪岂敢据实承认王莽 建立的“新朝”?不过他对隗嚣,还说王莽曾“即真”,做过真皇帝,而《后传》的“ 略论”,又避谈此书的下限,一副欲语还休的窘相,透露他实际以为前朝至王莽代汉已 亡。因而不论班彪有心或无意,他对《史记》汉史部分的修补续作,都开创了“断汉为 书”的雏形。 (二) 历史编纂由一种形式变为另一种形式,中间总有过渡性论著。司马迁整合古典时代各 类历史记录,发现不同形式之间,具有结构的内在联系,可以也应该通过扬长避短而交 织互补,藉不同形式来分别凸显历史过程的时空连续性和人事差异性。那贯穿的主线, 便是生态环境与人类活动的交互影响,怎样导引着往古来今的历史进程,也就是“究天 人之际,通古今之变”。由此司马迁实现了“成一家之言”的历史编纂学创造。人们可 以追究《史记》五体的每体都早有范型,可以考证司马迁利用过的种种文献资源,可以 批评太史公书的陈述矛盾乃至叙史谬误,却无法否认纪表书世家列传在《史记》中已构 成了一种有机组合的全新历史编纂形式。 倘说《史记》的编纂形式有缺陷,就是这种形式着眼于“通古今之变”,难以映现自 秦帝国为开端的中世纪王朝更迭运动(注:本师陈守实先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在复 旦大学历史系讲授“中国史学史”,首揭汉以后的断代王朝史,意义在于提供封建社会 王朝更迭运动的历史实例。此说甚确。当年我继陈先生承乏中国史学史课程讲授,受此 义启迪良多。可参看周予同主编、朱维铮修订《中国历史文选》上册《汉书》解题,见 该书修订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初版,页147。)。这不能责难司马迁,因为他虽曾 下了最大功夫探索秦楚汉八年三变的历史动因,结论却是“天道”有循环,而秦亡楚败 汉兴的嬗变关键都在君臣将相的策略互动是否协调。造成这一认知失误的最大客观因素 ,就是到他著史的公元前二世纪初,开创“大一统”态势的王朝更迭运动,才有一轮, 在司马迁时代还没有出现新一轮必不可免的整体态势。因而司马迁就史论史,将秦汉更 迭归诸某种本可避免的人事因素,情有可原。 在司马迁以后,西汉帝国每况愈下。但历史考察特有的滞后性,使得西汉晚期作者辈 出的现代史著,都因袭《史记》的编纂形式,而以续作司马迁书为满足。班彪亲历代汉 而立的新朝,目睹成王败寇的刘秀击败群雄而变成唯一“天子”的全过程。他在晚年感 到“世运未弘”(注:说见前揭范书本传班彪传后“论曰”。),退而探寻王莽代汉而昭 示的前汉兴亡的历史秘密,不足为奇。足奇的是他备览从褚少孙到扬雄、刘歆等人的《 史记》诸续作,认为“多鄙俗,不足以踵继其书”(注:同上引传文。)。就是说他仍把 《史记》当作写历史的最高楷模。他对司马迁的最大不满,就是扬雄《法言》已说的, 没有“同圣人之是非”(注:同上引传所录《略论》。按,今本《法言》,多次论及司 马迁及其书,既称道《史记》是“实录”,“圣人将有取焉”;又批评司马迁“以多知 为杂”,“仲尼多爱,爱义也,子长多爱,爱奇也”,凡此均为班彪《略论》所本。以 往史学史研究,讨论《史》《汉》关系,多不及此。)。既然他的志向在于补足司马迁 未竟之业,眼睛又盯住司马迁所悖孔之子“义”(注:见前揭范书所载《略论》,其说 即本上注所引《法言》。),同时对于刘秀“一姓再兴”后的统治现状感到失望,他在 论前汉的必亡和为后汉继统合法性辩护的两难中间游移,最后实则“断汉为书”,却以 续《史记》为名,自称“后篇”,人称“后传”,都可理解。 (三) 班彪死时,班固虚龄二十三岁,大约已在光武帝之子东平王刘苍的幕府供职。他照例 辞职归里居丧。由他上东平王书来看,他将这个皇子比作周公,向这位当代周公推荐精 通帝王治术的六人,顺便也显示自己有知人之明,可知此人的确“所学无常师”,预制 可附会经传“大义”的多套对策,随时取用。(注:前揭范书班彪传附子固传,述班固 出身,首谓“永平初,东平王苍,以至戚为骠骑将军辅政,开东阁延英雄,时固始弱冠 ,奏记说苍曰”,下引奏记全文,继谓“苍纳之;父彪卒,归乡里。”按此说时序可疑 。班彪卒于光武帝建武三十年(54),此时班固即归里(右扶风安陵,在今陕西咸阳东北) 服丧。越两年,建武中元二年(57)二月,光武死,明帝即位,同年四月,任命同母兄东 平王刘苍为骠骑将军,位在三公上,开府;次年改元永平。这时班固丧期甫满,即被人 告发“私改史记”,下狱;约于同年即永平元年(58)获赦。因而,班固如有向刘苍奏记 事,只能在任兰台令史以后。但他的奏记,将刘苍比作周公,说应“为国得人,以宁本 朝”,然后向刘苍推荐桓梁、晋冯、李育、郭基、王雍、殷肃“六子”,末盼刘苍“咨 嗟下问”。这是可能的。前揭袁纪说他“好傅会权宠,以文自通”,范书本传后论,也 对他的品格多有讥评,已初见于给刘苍的奏记。) 东汉仍行三年丧,孝子需为亡父服丧二十七月。这对班固未免漫长,幸而在居丧初, 便发现了父著《后传》遗稿,以为“所续前史未详”,提笔就改,大悖孔子“三年无改 于父之道”的遗训,岂会不遭报应?不久,东汉发生开国以来的首轮君主易代,新即位 的汉明帝标榜孝道,凡光武帝的制度一概不改,特别“好以耳目隐发为明”(注:前揭 范书卷41钟离意传。)。这时见到有人上书告密,指控班固“私改史记”(注:据前揭袁 纪和帝纪永元四年。按范书本传作“告固私改作国史”,不确,因两汉之际尚未建立修 史制度,《史记》乃司马迁私撰,虽已受到普遍重视,却在东汉一代也没有列为“国史 ”。倒是作为泛称的“史记”,经过扬雄、刘歆等对司马迁书的称道,给时人以神秘感 ,似与光武帝迷信的“谶记”同类,才会引发汉明帝对这道告密信的高度关注。至于“ 国史”之名,当起于魏晋时,容别论。),正值皇帝刚处死了班固同郡一个“伪言图谶 ”的家伙,立即下诏将其逮捕抄家。多亏班超赶紧诣阙上书替兄长申辩。而明帝也颇知 经史,见到班固的改稿,反而好奇,给他一个考验机会,召入宫廷校书,以兰台令史的 身份,与几位学者共同写成颂扬光武帝发迹建国的《世祖本纪》;接着任命他为校书郎 ,撰成开国功臣及造反群雄的列传二十八篇。看来皇帝对班固的表现感到满意,“乃复 使终成前所著书”(注:前揭袁纪、范书,均谓班固正式著《汉书》,自永平时。)。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