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致命遂志 司马迁的最高价值追求是“致命遂志”。这在《史记》中表现得十分突出。 《太史公自序》说:“夫《诗》、《书》隐约者,欲遂其志之思也。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陈、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而论兵法;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来者。”人在极度困厄之时,意志受到压抑,心情郁闷,又无法得以申诉,往往就会“述往事,思来者”,产生一种强烈的精神追求。昔日圣贤发愤而作,咏《诗》序《书》,演《周易》,作《春秋》,赋《寓骚》,论兵法,就是要“遂其志之思”,以实现自己的价值追求。表面上,司马迁这里讲的是古往圣贤,而实际上,确是他自己当时精神状态的真实写照。司马迁遭李陵之祸,以往昔圣贤为榜样,不断砥砺自己,发愤著述《史记》。实也“欲遂其志之思”。 “遂其志”一语,有本于《周易·象传》。其《困卦》象辞说:“泽无水,困。君子以致命遂志。”即是说,君子观此卦象,受到启发,当处穷困之时,有处穷困之道,其身愈困,其志弥坚,临难不苟免,见危不曲全,宁可舍弃生命,也要实行自己的志愿与追求。司马迁以此与往昔圣贤相联系,就是要强调,身遭困厄,人格受辱,但意志不屈,理想永存,为实现自己的意愿,一切荣誉和利益都可置之度外,唯一的是做自己真心想做的事,从而达到某种精神上的超越。他之所以能在遭受人世最屈辱的刑罚之后,隐忍苟活,孜孜不倦,最终完成一百三十篇的煌煌巨著,实现其“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伟大抱负,其原因就在于此:致命遂志,实现自己的精神追求和价值理想。 司马迁以“致命遂志”为其价值理想,似乎也深受《明夷卦·彖传》影响。《彖》曰:“明入地中,明夷。内文明而外柔顺,以蒙大难,文王以之。利艰贞,晦其明也;内难而能正其志,箕子以之。”《明夷卦》下卦为离,上卦为坤,离为日、为明,坤为地、为柔,有“明入地中”之象。这是说,太阳没入地中,光明泯灭,天下一片黑暗。殷纣王的时代就是这样黑暗的时代。当时周文王被囚于羑里,遭蒙大难,但文王内保文明之德,外用柔顺之道,终于应付了艰难困苦的处境,度过了难关,最终成就了周王朝八百年的基业。昏君当道,贤臣遭殃,箕子被纣王贬为奴隶,又囚禁于牢狱之中,为了避免伤害,他披发佯狂,装疯卖傻,隐晦自己的贤明,内心虽然痛苦万分,却保持了自己刚直不阿的意志和坚贞不屈的节操。后来武王灭纣,访问箕子,箕子献上了他的《洪范》九畴。《史记·宋微子世家》赞叹箕子的节操,并详录了《洪范》九畴,表现了对箕子“内难而能正其志”的推崇。 《伍于胥列传》太史公曰:“向令伍子胥从奢俱死,何异蝼蚁。弃小义,雪大耻,名垂于后世,悲夫!方子胥窘于扛上,道乞食,志岂尝须臾忘郢邪?故隐忍就功名,非烈丈夫孰能致此哉?”这也是说,伍子胥之所以隐忍就功名,成为一代烈丈夫,也是要“致命遂志”,所谓“志岂须臾忘郢邪”。《越王句践世家》记述:范蠡苦心勠力,与句践深谋二十余年,终于灭掉吴国,报了会稽之耻。范蠡上书,“请从会稽之诛”。句践曰:“孤将与子分国而有之。不然,将加诛于子。”范蠡曰:“君行令,臣行意。”乃自与其私徒属乘舟浮海以行,终不反。太史公赞赏说:范蠡三迁,名垂后世。此处所谓“行意”,也即“遂志”。司马氏对这些历史人物的表彰,也充分体现了他“致命遂志”的价值追求。 三 同归而殊途 《易传》所提出的“殊途同归”说,是司马迁写作《史记》的重要指导思想之一。这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其一,评判各家学说。《太史公自序》收录了其父《论六家要指》一文。《论六家要指》开宗明义,便引《周易·系辞传》文,阐明其总结学术流派的基本原则和评述各家的基本态度。“《易大传》曰:‘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途。’夫阴阳、儒、墨、名、法、道德,此务为治者也,直所从言之异路,有省不省耳。”(《太史公自序》)就是说,百家之学殊途同归,各有所见,各有所不见,都是阐发治理天下国家的道理的。其对各家学说的评论,正是在此种思想的指导下进行的。 《论六家要旨》评述各学术流派说:阴阳之术“使人拘而多畏,然其序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儒者“博而寡要,劳而少功”,然其“序君臣父子之礼,列夫妇长幼之别,虽百家弗能易也”。墨者“俭而难遵”,然其“强本节用”,乃“人给家足之道”,“虽百家弗能废也”。法家“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严而少恩”,“不可长用”,然其“正君臣上下之分,不可改矣”。名家“使人俭而善失真”,然其“控名责实,参伍不失,此不可不察也”。这些评论清楚地表明,司马谈、司马迁父子对各学术流派的思想观点,既不全面肯定,也不全盘否定,而是对其有所分析,有所批评,认为各有可取之处。所以他们强调说:“不可失也”,“不可易也”,“不可废也”,“不可改也”,“不可不察也”。司马氏肯定各家学说都有其独特的价值,并专门写了《孔子世家》、《仲尼弟子列传》、《孟子荀卿列传》、《老子韩非列传》、《孙子吴起列传》、《商君列传》、《屈原贾生列传》和《儒林传》等,在史学史上,第一次为先秦汉初思想家写了传记,对百家之学作了比较中肯的评述。 司马谈“习道论于黄子”(《太史公自序》),司马迁“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注:班固:《汉书》卷62,《司马迁传》。),他们推崇道家,尤其是道家黄老之学,并依道家观点批评了儒家。所以《论六家要指》将道家学说作为重点,以超出各家两倍乃至四倍的篇幅进行论述。其《老子韩非列传》又总结说:“皆原于道德之意,而老子深远矣”。但也并非一味赞扬:“道家无为,又曰无不为,其实易行,其辞难知。”(《太史公自序》)认为道家的学说理论幽深微妙,令人难以知晓。其《老子列传》也有类似的评论:“老子所贵道,虚无,因应变化于无为,故著书辞称微妙难知。”这说明,司马氏父子虽然尊崇道家,但也抱有一种分析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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