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库全书总目》对明代学者胡应麟的误读与误判(2)
二 肤浅表象,不做深求 《云仙散录》,宋人陈振孙称其所引书名皆古今所不闻,《总目》遂径沿袭其说,也称历代史志不载,④。实际上是没有深入考求。胡应麟通过细读其书,指出:“其前六卷所引诸杂说,无一实者,盖伪撰其事,又伪撰书名以实之。至末二卷所引,则诸书大半尚存于今,胡以云悉诞也?”⑤其结论,亦得到了余嘉锡的认同⑥。 胡应麟在世时,天台王太仆曾向他谈起自己在峨嵋山所见日出景象,其言云:“尝宿(峨嵋)绝顶光相寺,于时早秋,晓起远望……时寺鸡三号耳,残月犹在。远见西极荒垂,有一点尖明若火光者,因以问僧,僧云此天竺雪山为初日所照也。始亦未信,顷之日出,而此山隐隐,炫耀天际。已而,日色遍满大千,则山光不复明矣,但见一粉堆耳。”胡应麟即以此考证佛经之文:“余味此言,乃知佛经言‘初日始出,先照金刚山顶’为足证也。”⑦之后,稍晚于胡应麟的沈德符,竟据此指责胡应麟误以峨嵋山为佛经金刚山,《总目·少室山房笔丛》条,也直接征引沈德符之说,以证明胡应麟考证之舛讹。实则胡应麟此条文义甚明,其金刚山之称,乃指“天竺雪山”,而非王太仆当时所在的峨嵋山。沈德符误读胡应麟原文而妄讥,《总目》未能核对胡应麟原文而深加考索,就径直引录了沈德符的误读误解,以致再次以讹传讹了。 关于南朝梁元帝《金楼子》一书,《总目》卷117提要云:“《隋书》经籍志、《唐书》、《宋史》艺文志俱载其目为二十卷,晁公武《读书志》谓其书十五篇,是宋代尚无阙佚。至宋濂《诸子辨》、胡应麟《九流绪论》,所列子部皆不及是书,知明初渐已湮晦,明季遂竞散亡。”《隋书·经籍志》、《新唐书·艺文志》、《宋史·艺文志》等史志目录,分别著录了所属时代的国家藏书情况,在一定程度上,可以通过考察某书在史志目录上的著录与否,探寻该书的存佚情况。《总目》在此考察《金楼子》一书“明初渐已湮晦,明季遂竟散亡”,使用的就是通过目录考察书籍存佚的方法。但问题是,这一方法本身固然没有问题,可是宋濂《诸子辨》、胡应麟《九流绪论》有无作证的资格呢?宋濂《诸子辨》作于元末明初,时间上符合《总目》所说的“明初”,但它只是一部辩论诸子学说是非得失之书,是儒家正宗思想与诸子“邪说”之辨,是以儒家思想为旨归,决定对诸子的存留取舍,使道术咸出于一轨。因此该书对所考辨的古籍是有所选择的,并不是周秦以来直至宋代的全部子部书籍的目录,还不能把它同其他目录著作等同看待。所以,《总目》把它作为考察《金楼子》在明初存佚与否的证据,从方法和原则上说,是根本错误的。胡应麟《九流绪论》的情况更是这样。不但胡应麟本人生活于嘉靖三十年至万历三十年(1551-1602年)之间,与《总目》所说的“明季”时间不符,至于《九流绪论》本身,胡应麟在序中述其编纂缘起云:“子书盛于秦汉,而治子书者错出于六朝、唐、宋之间,其大要二焉,猎华者纂其言,核实者综其指……余少阅诸子书,辄思有所撰述以自附,而恒苦于二家之弗能合。则于诵读之暇,遍取前人铨择辩难之旧,以及洪氏《随笔》、晁氏《书志》、黄氏《日抄》、陈氏《解题》、马氏《通考》、王氏《玉海》之评诸子者,及近粤黎氏、越沈氏题词,复稍传诸作者履历之概,会为一编,时自省阅。第诸家之外,古今文人学士单词片藻,品骘尚繁,并欲类从……辄捃拾其中诸家见解所遗百数十则,捐诸剞氏,备一家言。”其中前二卷是对先秦、汉唐子书作者、篇目、流派、主旨及真伪的考证辩驳,特别对前人的铨择辩难进行了认真细致的考证,第三卷专论小说及类书,对二者的源流演变做了系统考证论述。显然,它也根本不是子部书籍目录,又哪里有《总目》所要求于它的证人资格呢?因此,要想知道《金楼子》在明代存佚与否的情况,就必须寻找《诸子辨》和《九流绪论》以外的其他资料,《总目》把这两部著作拿来作为考察《金楼子》在明代存佚与否的唯一证据,其结论只能是肤浅表象,似是而非。 《总目》卷135《太平御览》提要,称此书“征引至为浩博,故洪迈《容斋随笔》称太平兴国中编次《御览》,引用书一千六百九十种,其纲目并载于首卷,而杂书、古诗赋又不能具录,以今考之,不传者十之七八。胡应麟《经籍会通》则以为,是编所引大抵采自类书,非其书宋初尚存,力驳迈说之误,所言良是。然考陈振孙《书录解题》曰,或言国初古书多未亡,以《御览》所引用书名故也。其实不然,特因诸家类书之旧耳。以《三朝国史》考之,馆阁及禁中书总三万六千余卷,而《御览》所引书多不著录,盖可见矣。是迈所云云,振孙先已驳之矣,应麟特抄袭其说耳。”《总目》所引陈振孙之论,系其《直斋书录解题》卷14《太平御览》条原文。如果只就此立论,当然是胡应麟抄袭了陈振孙。但是考证事件原委不能只听一面之词,在没有考察胡应麟原文之前,就遽然下此结论,未免过于草率。胡应麟《经籍会通》卷4说:“洪景卢云,国初承五季乱离之后,所在书籍,印板至少,宜其焚荡了无孑遗,然太平兴国中编次《御览》,引用一千六百九十种,其纲目并载于首卷,而杂书、古诗赋又不能具录,以今考之,无传者十之七八矣。此论未然。《太平御览》盖因袭唐诸类书《文思博要》、《三教珠英》等,仍其前引书目,非必宋初尽存也;亦有宋世不存,而近时往往迭出者,又以钞拾类书得之。此皆余所自验,故知之最真。洪以博洽名,而早列清华,或未晓此曲折,诸家亦鲜论及,漫尔识之。”显然,这段议论是胡应麟通过自己“钞拾类书”的编辑工作得到的认识,因而他说是“此皆余所自验,故知之最真”。胡应麟一生从各种类书中辑佚、整理而编辑成多种古书,虽然未能全部传世,但却证明他所言是有事实根据的。他认为洪迈之所以失误,或许就是因为不了解“钞拾类书”这一编辑工作的个中原委,而其他人也很少论及此点,所以他才借《太平御览》一事加以说明。由此可见,虽然表面上胡应麟与陈振孙结论相同,胡应麟也读过陈氏之书,但他们得出结论的途径是完全不同的,是各自通过自己的研究得出的,因此不能径指是胡应麟抄袭了陈振孙。此外,据《总目》卷142《搜神记》提要:“胡应麟《甲乙剩言》曰,姚叔祥见余家藏书目中有干宝《搜神记》,大骇曰果有是书乎?余应之曰此不过从《法苑(珠林)》、《(太平)御览》、《艺文(类聚)》、《初学(记)》、《(北堂)书钞》诸书中录出耳,岂从金函石匮幽岩土窟掘得耶?大抵后出异书,皆此类也。斯言允矣!”胡应麟把从类书中辑佚、整理而编辑成古书的情况,视作“后出异书”的一种类型,对此,《总目》态度鲜明、言简意赅地指出其言允当,揭出了这类“后出异书”的来源本质。由此也可以证明,胡应麟所说“此皆余所自验,故知之最真”之言,绝非虚论。从而再次证明,他对洪迈之说的反驳,确实是来自于个人的编书实践,而不是抄袭自陈振孙。但《总目》却删去了胡应麟《经籍会通》中“此皆余所自验,故知之最真”的一段自我表白的话语,又没有对胡应麟的学术实践做通盘整体的考察,未能仔细推寻其所以然之故,从而误判成胡应麟抄袭陈振孙的冤假错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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