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范晔《后汉书》的序、论、赞(3)
最后,再来看一看《循吏传》以下诸论。范晔自认为诸论“笔势纵放,实天下之奇作”。这是不是有些自夸呢?通过反复比较,我们觉得,《后汉书》末尾十来篇论,尤其是西羌、西域、南匈奴各传之论,认识深刻,分析得当,行文工整,语言精炼,称得上诸论中最精彩的篇章。譬如《西羌传》论,先论羌患的起源,继尔逐次谈到羌患的原因、范围及其危害,谈到汉王朝征伐的结局,以及平息羌患的意义,最后总论汉代对羌政策的得失。尽管范晔论羌有为东汉统治者辩护和维护封建王朝利益的用心,但此论以其犀锐的目光,独到的见解,仍不失为有关东汉羌族问题的不朽史论。这说明范晔自许其论为“天下之奇作”,是不无根据的。 另外,尚须说明一点,范晔的史论不仅在内容上有其突出之处,即使在形式上也显得不同以前。《后汉书》纪传九十卷,其中孝子、循吏、文苑、独行、列女五传没有论;《皇后纪》和邓寇、桓丁两传各有三篇论;《隗囂公孙述传》以下二十卷各有论两篇;其余六十二卷各有论一篇。可见,范晔作论,不象司马迁、班固那样,几乎每一纪传都作“太史公曰”或“赞”一篇,而是有论则发,无论则缺,不求勉强发论;而每卷内作几篇论,则视具体情况而定。这就使论在运用上较为灵活。所有这些论,或作群体总论,或作数人合论,或作个人专论,如此等等,显得形式多样,丰富多彩。至于每篇论的长短安排,不拘篇幅,较短者如灵、献两帝纪论,只有四十余字;较长者如西羌、南匈奴两传论,字数多达七百以上。文,论在各纪传的位置,有的在卷末,有的在篇中,各视其便,不求众篇一律。 三、《后汉书》的赞 魏晋以前修史,本不作赞。赞作为纪传体史书的一种体例,是由范晔首创的。刘知几在《史通·论赞》中说:“马迁自序传后,历写诸篇,各叙其意。既而班固变为诗体,号之曰述。范晔改彼述名,呼之以赞。”分析这段话,如果把司马迁《自序》、班固《叙传》视为《后汉书》赞的来源,那是正确的;如果把这三者当作同一回事,认为赞是司迁创立的,而班固、范晔不过对此加以修改完善,这就不妥切了。《太史公自序》前半部分记述司马迁的家世、生平,后半部分先分述各篇的著作本意,再总论全书的编撰宗旨,可说是《史记》一书的总序。班固撰《叙传》,其用意与格式,跟司马迁完全相同,只是谦改“作”为“述”,“述”以四言成文,《叙传》也可说是《汉书》通篇的总序。直到范晔修《后汉书》,由于没能最后完稿,尚未撰出总序,而纪传每卷之后,均作一赞,赞为四言韵语,自此成为一种史书体例。 《后汉书》赞九十篇,三千二百六十四字,这是范晔自视很高的一部分内容。他在《狱中与诸甥姪书》里写道:“赞自是吾文之杰思,殆无一字空设,奇变不穷,同含异体,乃自不知所以称之。”(41)对此,后来研究史学史者往往不求甚解,因而我们有必要加以认真的考察。 范晔修赞,沿用《春秋》笔法,一字一句皆作褒贬。譬如《光武帝纪》赞开头就说:“炎正中微,大盗移国。”这里把王莽代汉视为篡取正统,“大盗”即指王莽。又如《顺帝纪》赞说;“孝顺初立,时髦允集。匪砥匪革,终沦嬖习。保阿传土,后家世及。冲天未识,质弑以聪。陵折在运,天绪三终。”这分明是遣责顺帝不能任用时贤,改革前非,而沉溺于私嬖近习,外戚宦官由此得势。言外之意,东汉王朝的衰落就是从此开始的。再如《隗囂公孙述传》赞说:“公孙习吏,隗王得士。汉命已还,二隅方跱。天数有违,江山难恃。”这显然是宣扬汉室受命,不可抗拒,而隗囂、公孙述违背“天数”,终归要被汉室统一。由此可见,《后汉书》赞或直言,或隐喻,字里行间反映出范晔对历史人物、事件的一些具体看法。 一般认为赞用以概括纪传全文,其实不然,在范晔笔下,赞也是一种评议历史的表达方式。象上述十几篇类传,以及朱祐、王充、张衡诸传赞,都是从理性的高度来表达自己对某些问题的总认识。其中,所谓“救朴虽文,矫迟必疾,举端自理,滞隅则失”(42);“政畏张急,理善亨鲜。推忠以及,众瘼自蠲”(43),“去杀由仁,济宽非虐。末暴虽胜;崇本或略”(44)等等,都不失为颇有见地的政治观点。由此看来,赞对于各纪传论可说是一种补充或申论。 不仅如此,赞也用以总评人物。譬如评马援,则说:“伏波好功,爰自冀、陇。南静骆越,西屠烧种。徂年已流,壮情方勇。”(45)评班彪父子,则说:“二班怀文,裁成帝坟。比良迁、董(司马迁、董狐),兼丽卿、云(司马相如、扬雄)。彪识皇命,固迷世纷。”(46)评董卓,则说:“董卓滔天,干逆三才。方夏崩溃,皇京烟埃。无礼虽及。余祲遂广。矢延王辂,兵{K18304.jpg}魏象。区服倾回,人神波荡。”(47)诸如此类表明,赞的另一种用途,就是以最精炼的语言对传记人物作出最简要的评价。 当然,赞还具有点明传记人物生平要领的功能。譬如对郭伋、杜诗、孔奋、张堪等人的赞语说:“伋牧朔藩,信立童昏。诗守南楚,民作谣言。奋驰单乘,堪驾毁辕,(廉)范得其朋,(王)堂任良肱。二苏劲烈,羊(续)、贾(琮)廉能。季宁(即陆康)拒策,城陨冲棚。”(48)如此点明人物生平要领,是《后汉书》赞的用意之一,但通观全书,这并不是范晔修赞的首要意图。 无论总评传记人物,还是点明其生平要领,范晔都很注意揭示每个人物的性格特征。如赞梁商父子,则说:“商恨善柔,冀遂贪乱。”(49)赞袁绍、刘表则说:“绍姿弘雅,表亦长者。”(50)赞袁术、吕布则说:“术旣叨贪,布亦翻覆。(51)”象这样的赞语,在《后汉书》中占有相当大的份量。 正因为《后汉书》赞具备这些功用和特点,所以,这种体例一经创立,便得到一些史家的推崇和采用。萧子显、李百药撰南、北齐书,唐修《晋书》,都采用了这一体例。特别值得提起的是,《隋志》著录《后汉书赞论》四卷、《汉书缵》十八卷,均注为范晔所撰,可见在初唐之前,已有人把范晔所撰论、赞两部分内容,集成两种书,单本传世。这自然是由于推崇《后汉书》论、赞的缘故。至于刘知几对《后汉书》赞的两点批评,认为“各附本事,书于卷末,篇目相离,断绝失次”,“夫每卷立论,其烦已多,而嗣论以赞,为黰弥甚。”(52)那只能是一家之言而已。 从以上三题可以看出,《后汉书》序,只是类传才有,全都放在卷首,或概述事物的渊流,或指出立类的标准,或说明序论的依据,由此提示书法义例。论,有总论、合论、专论之分,大都置于评论对象之后,或依据所谓“天”“命”解释东汉王朝的兴亡,或运用儒家道德评论历史人物的是非,或总括东汉一代,评议为政得失,或通过具体实例,揭示人情世态,这是范晔史论的主要部分。至于赞,则是以精炼的韵语来表述的,或寄寓褒贬之意,或总结历史经验,或总评传记人物,在范晔笔下起着画龙点睛的作用。 范晔史学思想的基本内容,就是通过上述三种史论形式反映出来的。总而言之,在历史观方面,他既认为“天”“命”对社会的变革起决定作用,也承认英雄人物对历史的进程有重大影响,不过所谓“天”“命”指的是历史所趋、民心所向的社会政治形势。在政治方面,他向往“仁政”,反对暴政,因而对东汉前期的“宽厚”安民政策,表示赞成;对后期由外戚、宦官把持的黑暗政局,予以揭露和抨击;同时对那些敢于跟恶势力做斗争的仁人志士,也大加颂扬。在道德观方面,他作为封建传统道德的拥护者,尽管有个别超脱之处,但终究还在宣扬“仁”、“德”、“孝悌”、“忠贞”、“信义”那套儒家行为规范,并把它作为评价历史人物的重要理论根据。在人物评价方面,他能够遵循历史事实,对每一类或每一个传记人物,进行具体的分析,指出其社会地位和作用,这同其他封建史家相比较,可以称得上“立论持平,褒贬允当”(53)。所有这些表明,在中国史学发展史上,范晔应该占据一席重要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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