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惠香公案”。牧斋诗文中多次出现“惠香”之名,以“惠香”之名作诗题的也有好几首。问题是:惠香究竟是何许人呢?首先排除掉何梦华、黄丕烈二氏认惠香与河东君为一人的“殊为谬妄”[⑦f]的看法,至少还有三种可能的假设。关于惠香与河东君之妹绛子是否实为一人,陈寅恪谨慎地说:“尚待考实,今难断定”,[⑧f]实际倾向于不取。对另一个“或说”,即认为惠香即卞玉京,虽也倾向于不取,故谨慎地说:“似颇有理,但尚少确据,未敢断定”[⑨f];但同时仍为它提供一佐证:牧斋有“赠旧校书”诗二首,此旧校书净华“殊有为卞玉京之可能”,而寻绎诗意,也隐约可见“净华乃牧斋心目中之惠香也。”[⑩f] 陈寅恪自己的推断,则是用了类似于逻辑学中摹状词的办法,即在不知道主词是什么的情况下,尽量把主词所具有的谓词性质收集拢来,然后据以推断主词是什么。这也有点象福尔摩斯探案,以案主留下的蛛丝马迹以及可能与案主有关的一切细节为素材,先行在脑中整合构拟出一个主体来,然后就多少可以用对号入座的办法把现实中的案主识别出来。陈寅恪以崇祯九年牧斋为所校录元刻《阳春白雪》题跋时即提到“惠香阁”,却迟至崇祯十三年才在诗文中出现惠香一女性名字,故推测惠香乃是“人因建筑物(惠香阁)而得名”,“盖牧斋心中早已悬拟一金屋之名,而此金屋乃留待将来理想之阿娇居之者。”[11f]从牧斋诗文中有关惠香之内容,进一步推得此女性为一能歌之人,居处必与嘉兴及苏州有关,崇祯十五年春曾伴送在苏州卧病的河东君返常熟牧斋家,牧斋苦留之不得,因为筑“留仙馆”,实寓欲留惠香之意,却故作狡狯,托名“慈溪冯氏尔康号留仙者”[12f],“深情奢望,可怜可笑”,[①g]等等,等等。根据这些事实,陈寅恪猜测惠香即是张宛仙,但仍声明只是“姑备一说于此,殊未敢自信也。”[②g]总之,陈寅恪认为这个问题尚未解决,“殊难参决”,自赋诗云“尚托惠香成狡狯,至今疑滞未能消”,并瞩望“当世通人傥能补此遗憾,则幸甚矣。”[③g] 法国作家法郎士的著名小说《企鹅岛》里那位虚构的历史学家慨叹写史的困难:“撰写历史是极其困难的。我们永远没法准确地知道过去的事是怎样发生的。资料越丰富,历史学家的困难也越大。当某一事件只有一个出处证明时,我们会不太犹豫地加以接受。如果有两个或者两个以上的出处时,困惑就会跟随产生,因为这些出处总是互相矛盾,无法调和。”[④g]“惠香公案”的困难有类于此:“或说”太多,互相矛盾。当正确运思于现有材料已达其极限,再无能为时,问题的解决也就只能留待于发现更新的材料以为“参决”。这一类的问题,正是有能力的史学家最感兴趣、也最能发挥其才力的用武之地。一般说来,上古史材料苦其少,中古以降特别是近代史材料苦其多。材料少,是人为不能解决的困难,是“天难”,不是“人难”;材料多,错综庞杂,互相矛盾,则是向人力挑战的困难。《企鹅岛》作者视“天难”为不难,认为孤证的历史反而好写,从治史的角度看,其言未免谬妄,但对作家不必苛责。陈寅恪的态度则是,在“天难”面前,知难而退,有所不为,绝不涉妄,是为狷,所以三复斯言说不敢读先秦之书;在“人难”面前,知难而进,越难越进,是为狂,一定要把所面对的问题,方方面面,角角落落,纤发无遗,都剔抉出来,疏理清楚,弄不清楚的,也一定要把它局域地定位好,以待后来。可以说这是最正宗的科学的历史学态度。狂狷庶几乎中庸,进德修业上固如此,科学认知上又谁不云然?!科学所追求的,就是在人能解决的问题范围内,解决困难的问题。科学家的高低,即以他所提出和解决的问题的困难程度相区别。史学岂例外哉! 注释: ①a②a③a④a⑤a⑥a《金明馆丛稿二编》229页。 ⑦a⑧a同上,148页。 ⑨a⑩a(11)a《金明馆丛稿二编》150页。 (12)a(13)a《金明馆丛稿二编》238、239页。 ①b《金明馆丛稿二编》238、239页。 ②b③b④b《金明馆丛稿二编》238页。 ⑤b《金明馆丛稿二编》239页。 ⑥b⑦b⑧b 同上,232页。 ⑨b 《谈艺录》263-265页。 ⑩b 《注史斋丛稿》542页。 (11)b(12)b 《金明馆丛稿二编》248页。 (13)b 《霍金讲演录》3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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