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朝闻道,夕死可矣”章新释(2)
首先,它与孔子的思想性格存在矛盾。如果孔子以求“知”为人生的最高追求,他可以说“早晨得知真理,就是当晚死去都可以”。这样,孔子和纯粹的理论研究者就没有区别了。但是,孔子的人生最高追求是“德”而非“智”,“尊德性”与“道问学”比较,“尊德性”是第一位的,“道问学”是第二位的。孔子虽然说:“不知礼,无以立也。”(《论语·尧曰》)但他更明白“知礼”并不等于“得仁”、“获仁”。因此他强调:“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论语·雍也》)因为“知之者,在彼,而我知之也。好之者,虽笃,而未能有之。至于乐之,则为己之所有”。⑧“知之”是“在彼”,“好之”仍是“未能有之”,还是外在的。只有“乐之”,才是“为己之所有”。在孔子看来,修己不能只停留在“知”的阶段,要想把“在彼”的客观真理,化为“为己之所有”的主体之仁,就必须依赖于“行”。因此,相对于“知”,孔子更重视“行”。他人生的目标不是“知道”、“知仁”,而是修己成仁,变天下“无道”为“有道”。他说:“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论语·学而》)“学文”属于“知”一类,孔子将其归之为“行有余力”后之事,其态度非常明显。基于这种重德甚于求“知”的一贯性格,孔子是不可能“朝知道”而“夕死”的。 其次,孔子平常于“道”并非不“知”,也不认为“道”是难“知”的。古人感叹“非知之艰,行之惟艰”,⑨“非知之实难,将在行之”(《左传·昭公十年》),孔子也是如此。孔子曾说:“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论语·述而》)“道”是其所“志”,平常焉能不“知”?他又说:“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论语·雍也》)“道”是什么?他显然是很清楚的。孔子不但认为自己平常是“知道”的,而且认为其他人“知道”也不难。子游曾说:“昔者偃也闻诸夫子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论语·阳货》)“学道”近于“知道”。孔子认为这并不难,不但“君子学道”,“小人”也能“学道”。他说:“人能弘道,非道弘人。”(《论语·卫灵公》)人不“知道”,又怎能“弘道”?“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论语·里仁》)“志于道”是对“士”的一般要求,是基本条件。可见,就是对一般士人,“知道”也并不难,只有“行”才难。 孔子不视“知道”为难事,不以“知道”为人生的最高追求,他又怎么能说“早晨得知真理,就是当晚死去都可以”呢?可见这种通行的解释是不能成立的。 二、“有道”的问题 可能是意识到了前人“知道”说有难以消解的矛盾,⑩何晏和邢昺提出了“有道”说的新解。何晏《集解》:“言将至死,不闻世之有道也。”邢昺疏:“此章疾世无道也。设若早朝世有道,暮夕而死,可无恨矣。言将至死不闻世之有道也。”(11)这里的“闻”即“听”,用的是本义。孔子“听说”了道,暮夕而死,就可无恨,未免太简单了。(12)所以何晏、邢昺都将“道”训为“有道”。这样,孔子是说早上“听说”有道,暮夕就可死了。虽然是说孔子对现实政治悲观到了极点,“至死不闻世之有道”。但实际是消解了“知道”说与孔子思想性格的矛盾,将孔子的人生理想由“知道”转移到道的实现上。 后来的学者有的也体会到了《注》、《疏》的这一番苦心。如孙弈就说:“孔子岂尚未闻道者?苟闻天下之有道,则死亦无遗恨,盖忧天下如此其急。”(13)毛子水也说:“这个解释最为合经意。《雍也》篇‘鲁一变,至于道’的‘道’,亦是用于这个意义的。下章‘士志于道’和《雍也》篇里‘天下有道’的‘道’,亦以这个讲法为合。这些‘道’字,与‘吾道一以贯之’、‘古之道也’的‘道’,意义完全不同!但自汉以来,除二三学者外,注释《论语》的人,都把孔子‘朝闻道’的话讲错了……这里朝夕二字,不是表示时间的距离,而是表示‘立刻’或‘马上’的意义。从这两句话,我们可以体会到孔子一生忧世忧民的苦心!”因此,他将此章译为:“孔子说:‘如果有一天能够听到天下已太平,马上死去也愿意。’”(14) 但将“道”解为“有道”,训诂上有增字为训之嫌。而“闻道”上古文献除作“知道”、“悟道”解外,一般都是听见道、听到道的意思,并没有听见有道、听到天下已太平的例子。如《老子》第四十一章:“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庄子·秋水》:“野语有之曰:‘闻道百以为莫己若者’,我之谓也。”《知北游》:“无始曰:‘道不可闻,闻而非也;道不可见,见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知形形之不形乎!道不当名。’无始曰:‘有问道而应之者,不知道也。虽问道者,亦未闻道。’”《庚桑楚》:“趎勉闻道达耳矣!”《晏子春秋·内篇问上》:“臣闻问道者更正,闻道者更容。”《管子·霸形》:“仲父不一言教寡人,寡人之有耳,将安闻道而得度哉?”《韩非子·十过》:“寡人尝闻道,而未得目见之也。愿闻古之明主得国失国何常以?”《说疑》:“凡术也者,主之所以执也;法也者,官之所以师也,然使郎中日闻道于郎门之外,以至于境内日见法,又非其难者也。”《新书·修政语下》:“凡人者,若贱若贵,若幼若老,闻道,志而藏之;知道,善而行之,上人矣。闻道,而弗取藏也,知道,而弗取行也,则谓之下人也。”《韩诗外传》卷第九:“传曰:‘君子之闻道,入之于耳,藏之于心,察之以仁,守之以信,行之以义,出之以逊,故人无不虚心而听也。小人之闻道,入之于耳,出之于口,苟言而已,譬如饱食而呕之,其不惟肌肤无益,而于志亦戾矣。’”这些“闻道”,没有一例可解为“听说天下有道”、“听到天下已太平”的。 台湾学者汪淳的分析值得参考,他说:“盖孔子生当乱世,道衰德薄,然尚未至于‘举世混浊,无道可闻’之时。《公冶长》篇:‘子曰:宁武子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卫灵公》篇:‘子曰:直哉!史鱼。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子张》篇:‘子贡曰:文武之道,未坠于地,在人;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可见孔子之世,尚未全属无道,亦非无道可闻。虽仪封人见孔子,出曰:‘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亦属慨乎言之,未可据。纵使天下滔滔者皆无道也,亦有孔子及其贤弟子之道存焉。何以谓‘将至死不闻世之有道也’。《集解》之说非。”(15) 所以,不论从语言习惯,还是从当时的历史事实而言,“有道”说也是讲不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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