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周代行礼迎送宾客乐有“九夏”之名,《周礼·钟师》:“凡乐事,以钟鼓奏九夏:王夏、肆夏、昭夏、纳夏、章夏、齐夏、族夏、诫夏、骜夏。”《大司乐》只见三夏:肆夏、陔夏、骜夏。《仪礼·燕礼记》迎宾奏肆夏,送宾奏陔夏,《大射》公入门奏骜夏。今传礼书多缺天子、诸侯之礼,其余或失传。所谓“九夏”皆金石之乐,金奏迎宾之后是升歌,天子用颂,诸侯用大雅,诸侯燕大臣用小雅,最后合乐用《周南》、《召南》④,这些都可与传记相印证,如《左传》襄公四年说鲁叔孙豹聘晋,“晋侯享(飨)之。金奏《肆夏》之三,不拜;工歌《文王》之三,又不拜;歌《鹿鸣》之三,三拜。”晋人问故,对曰:“三夏,天子所以享元侯也,使臣弗敢与闻;《文王》,两君相见之乐也,臣不敢及;《鹿鸣》,君所以嘉寡君也,敢不拜嘉?《四牡》君所以劳使臣也,敢不重拜?《皇皇者华》,君教使臣曰,必咨于周……敢不重拜?”春秋时列国诸侯普遍僭用天子之乐,所以对《肆夏》、《文王》这些非分的大乐叔孙不敢还礼。然而无论怎样僭越,均不出三夏雅颂的系统。今观《穆传》天子凡八奏“广乐”,什么叫“广乐”?顾实先生说是广备六代之乐⑤,即黄帝之“咸池”、尧之“大章”、舜之“大韶”、禹之“大夏”、汤之“大濩”、武王、周公之“大武”。这大概是望文生义之说,因为《史记·赵世家》说赵简子疾,五日不知人事,醒来说他到了上帝之所,与百神游于钧天“广乐九奏万舞,不类三代之乐”。广乐明明是天上神仙之乐,且“不类三代”,怎么能说广用六代之乐呢?《山海经·海内经》有地名“都广之野”,是天下之中,《庄子·大宗师》说西王母得道,“坐乎少广”,都广、少广犹言大广、小广,都是战国方士设计的神仙出没之所,因而“广乐”便是都广、少广之乐,西周时的穆王何以舍华夏之正声而奏起神仙之乐? (4)西周时天子赏赐诸侯最贵重的礼物有旗帜车马,如《诗·大雅·韩奕》:“王锡韩侯,淑旂绥章”,《小臣宅簋》伯懋父赐小臣宅“金车马两”;车旗之次是衣服,《诗·小雅·采菽》:“君子来朝,何赐予之?虽无予之,路车乘马。又何予之?玄衮及黼。”《吴方彝盖》王赐吴“玄衮衣,赤黼”;衣服之次有秬鬯,《礼记·王制》说天子“赐圭瓒然后为鬯,未赐圭瓒则资鬯于天子”,《诗·大雅·江汉》“厘(赉)尔圭瓒,秬鬯一卣”;秬鬯之次有斧钺弓矢,《礼记·王制》:“诸侯赐弓矢然后征,赐斧钺然后杀”,《尚书·文侯之命》王赐文侯“彤弓一,彤矢百,卢弓一,卢矢百”;斧钺弓矢之次有音乐,《左传》定公四年述周初分器,分卫有“大吕”,分唐有“姑洗”、“密须之鼓”;从金文中看,周代赏赐最多的是金、玉、贝以及宗庙彝器,事例太多,不可备述。《穆传》关于天子西行赏赐小邦之君的记载约15条,所赐与上述物件颇为不类,摘录代表性条文如下: 卷二:天子乃□(赐)□吾之人……黄金之环三五,朱带贝饰三十,工布之四…… 卷二:天子乃赐赤乌之人□其墨乘四,黄金四十镒,贝带五十,朱三百裹…… 卷三:乃执白圭玄璧以见西王母,好献锦组百纯,□组三百纯。 卷四:天子嘉之(指河伯之孙),赐以佩玉一双。 我们从金文中看到的“金”以“爰”为单位,实际是铜,而玉称“瑴”;《穆传》之“金”是货真价实的黄金,以“镒”为单位,而玉称“双”。战国文献黄金论镒、论金(斤),玉论双,锦绣论纯成为时代的特征,仅《战国策》这类例子即得40余条,略举数例: 《秦策一》:(苏秦)说秦王,书十上而说不行,黑貂之裘弊,黄金百斤尽……当秦之隆,黄金万溢(镒)为用。 《赵策二》:赵王乃封苏秦为武安君,饰车百乘,黄金千镒,白璧百双,锦绣千纯…… 《墨子·耕柱》:毋几何,而遗十金于子墨子。 《管子·轻重甲》:伊尹以薄之游女二,文绣纂组一纯,得粟百钟于桀之国。 20世纪考古发现告诉我们,周穆王时代还是中国货币史上铜、贝并用的时代,到战国黄金货币才流行起来,因而《穆传》中动辄以黄金赐人暗示了它的作者是战国之人。此外周人衣服有二带:大带、革带。大带用来结束衣裳,革带用来悬挂物件,未见贝带,赵武灵王胡服骑射才有贝带之制,《战国策·赵二》说武灵王赐“周绍胡服衣冠,贝带、黄金师比”,《淮南子·主术》也说“赵武灵王贝带、鵕鸃而朝,赵国化之。”把赵武灵王赐胡服的故事移植在周穆王身上是滑稽可笑的。 (5)《穆传》卷一说王欲祭河,“天子大服冕袆、祓带、搢笏、夹佩,南面立于寒下。”这是一件令人发噱的事情。在周代袆(一作翚)衣是王后之服,《周礼·内司服》:“掌王后之六服:袆衣、揄狄、阙狄、鞠衣、展衣、褖衣、素沙。”礼家说,以周公之劳,鲁人祭周公可用王礼,故《礼记·明堂位》说鲁国宗庙之祭“君卷(衮)冕立于阼,夫人副袆立于房中”,《穆传》竟让天子着妇人之服去祭河神,岂非渎神之甚者!故郭璞注曰:“冕冠袆衣,盖王后之上服,今帝服之,所未详。” (6)《穆传》还有一件更加荒唐却被今人认为是得到地下文献证明的事情,天子祀于河,河宗伯夭谓穆王曰:“穆满,女(汝)当永致用时事。”这里涉及到谥法的起源问题。《逸周书·谥法解》说:“维周公旦、太公望开嗣王业,攻于牧野之中,终葬,乃制谥法。”然而20世纪的金文研究却改变了两千年的旧说,王国维先生在《遹敦跋》一文中说:“周初诸王若文、武、成、康、昭、穆皆号而非谥也。殷人卜辞有文祖丁、武祖乙、康祖丁,周书亦称天乙为成汤,则文、武、成、康之为美名古矣;《诗》称‘率见昭考,率时穆考’,《书》称‘乃穆考文王’,彝铭有周康邵宫、周康穆宫,则昭、穆之为美称亦古矣。此美名者,死称之,生亦称之……然则谥法之作,其在宗周共、懿诸王以后乎?”⑥ 此后郭沫若先生《金文丛考·谥法之起源》、唐兰先生《西周青铜器铭文分代史征》皆从其说。“王号生称说”虽然是得自青铜器铭文研究而且出于名家笔下,却是不符合历史事实的,我曾于另文作过详细的论证⑦,今述其要。第一,这个颠覆传统的结论是在青铜器断代尚无定论的前提下作出的,它混淆了美称、谥号、昭穆的关系,卜辞的文祖丁、武祖乙是美称,美称是一味的歌颂,而谥号却有褒有贬,例如“纣”是周人送给帝辛的恶谥,并非生称。谥法与昭穆是两种功用不同的制度,不可因字面偶同而混淆无别,“率见昭考,率时穆考”讲得是昭穆之制而非称号;第二,有相当数量的青铜器铭文是铭文所述当事人死后追书的,所以即使在一篇金文中,帝王的生称和死谥也是划然有别的,如《周公方鼎》“周公作文王尊彝”,文王无疑死了,故用谥号,周公还活着,故不称“周文公”。1976年出土的《墙盘》历述先王称文、武、成、康、昭、穆,讲到生王就称“天子”;第三,《左传》定公四年追述晋文公践土之盟,载书书诸侯之名云“晋重、鲁申、卫武、蔡甲午、郑捷、宋王臣、莒期”,他们的名字是氏后加私名,无将称号加于私名之上者,所以,《穆传》大言“穆满”必是后世无知者的杜撰,而非王号生称的“铁证”。 (7)《穆传》卷五:“是日也天子与井(邢)公博,三日而决”,又曰:“戊寅,天子西升于阳□,过于灵□,井公博”。春秋以前载在礼典的游戏是投壶,今两戴记均收《投壶》残篇。从文献上看春秋末才出现博弈,如《论语·阳货》子曰:“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己。”《左传》是春秋时代的历史实录,全书无一言及于博弈。到战国文献中,博弈的记载就很频繁了,略举二例,《战国策·魏三》:“王独不见夫博者之用枭邪?欲食则食,欲握则握。今君劫于群臣而许秦,因曰不可革,何用智之不若枭也?”《孟子·离娄》:“博弈好饮酒,不顾父母之养,二不孝也”,说明博弈是不务正业者的勾当,非君子之事,故在礼乐道德全盛的西周时代让周穆王去留恋于战国士庶人的六博,恐怕西周人是难以想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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