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治“民族文化之史”的出色成果(3)
二、在北魏、北齐这一隋唐制度之主要来源中,有河西文化之支脉 此点尤为历来学者之所忽视,而为陈寅恪研究中古时代“民族文化之史”的重要创获 之一。首先提出《隋书》、《周书》所载苏绰、苏威父子两代相继在北周、隋制定律令 礼法中所起的不平常作用。杨素与苏威在隋文帝时同以宰辅之职监领修撰五礼。但二人 情况有不同,苏威更得隋文帝器重。《隋书·杨素传》称,杨素与牛弘同志好学,研精 不倦,多所通涉。而据《隋书·苏威传》,高祖却曾对君臣言:“杨素才辩无双,至若 斟酌古今,助我宣化,非威之匹也。”隋文帝如此特奖苏威“斟酌古今”,说明苏威能 谙熟制度沿革得失,此乃有其深刻的家学背景。《苏威传》又载:“俄兼纳言民部尚书 。初威父(绰)在西魏以国用不足,为征税之法,颇称为重,既而叹曰:‘今所为者正如 张弓,非平世法也。后之君子谁能弛乎?’威闻其言,每以为己任,至是奏减赋税,务 从轻典,上悉从之。隋承战争之后,宪章踳驳,上令朝臣厘改旧法,为一 代通典,律令格式多威所定,世以为能。所修格令章程并行于当世,然颇伤苛碎,论者 以为非简久之法。”苏绰在北周以博览群书、熟悉历史掌故闻名当朝,为群臣所不及, 《周书·苏绰传》记载有很典型的事例:“绰少好学,博览群书,尤善算术。属太祖( 宇文泰)与公卿往昆明池观鱼,行至城西汉故仓地,顾问左右,莫有知者,或曰:‘苏 绰博物多通,请问之。’太祖乃召绰,具以状对,太祖大悦。” 陈寅恪认为,苏绰在北周时深受宇文泰赏识,子苏威受其影响,始终关注一代典制利 弊,以至监领修撰朝廷礼仪,这段史实决不可轻视,它透露出魏、晋、南北朝时期学术 文化特点的重要信息。其论云: 苏绰之所以遇合宇文泰之一段因缘,实可藉以觇古今之变迁。盖自汉代学校制度废弛 ,博士传授之风气止息以后,学术中心移于家族,而家族复限于地域,故魏、晋、南北 朝之学术、宗教皆与家族、地域两点不可分离。(注:陈寅恪:《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 》第9页、第10-11页、第16页。) 中古时代学术文化与家族及地域两项关系密不可分,这一论点,实际上是陈寅恪从大 量的史料中概括出来的,由于他的考辨和分析,使原本似乎各自孤立无关的材料显示出 其内在之关联,长期以来幽暗不明的一段历史因缘得以凸现出来。从地域的视角,一个 引人注目的事实是,为隋文帝撰修王礼的牛弘、辛彦之,居然都是河陇地区之士人。 牛弘,安定鹌觚人,据《隋书》本传记载,弘于开皇初任散骑侍秘书监。弘以典籍散 佚,上表请开献书之路,为隋文帝采纳,献书一卷,赐缣一匹,一二年间篇籍稍备。三 年,拜礼部尚书,奉敕修撰五礼,勒成百卷,行于当世。后除太常卿,九年,文帝诏弘 与姚察、许善心等正定新乐。嗣后议置明堂,诏弘条上故事,议其得失。上甚敬重之, 拜吏部尚书。时隋文帝又令弘与杨素、苏威、薛道衡、许善心等讲论新礼轻重增删,弘 所主议,众咸推服之。传末还有史臣赞语:“牛弘笃好坟籍,学优而仕,采百王之损益 ,成一代之典章,汉之叔孙不能尚也。” 辛彦之,陇西狄道人。《隋书》本传谓,祖世叙魏凉州刺史,父灵辅为周渭州刺史。 彦之本人博涉经史,与天水牛弘同志好学。后入关,周太子见而器之,任为中外府礼曹 。“时国家草创,百度伊始,朝贵多出武人,修定仪注唯彦之而已。……及周闵帝受禅 ,彦之与少宗伯卢辩专掌仪制。……(隋)高祖受禅,除太常少卿,……寻转国子祭酒, 岁馀拜礼部尚书,与秘书监牛弘撰新礼。吴兴沈重名为硕学,高祖尝令彦之与重论议, 重不能抗,于是避席而谢曰:‘辛君所谓金城汤池,无可攻之势。’高祖大悦。……彦 之撰《坟典》一部,《六官》一部,《祝文》一部,《礼要》一部,《新礼》一部,《 五经异议》一部,并行于世。”(注:魏征等撰:《隋书·辛彦之传》。) 牛弘、辛彦之为隋文帝撰修礼仪的事迹诚为治隋唐史学者所见,然而陈寅恪过人之处 在于,他具有极锐敏的眼光,他发现了一个极有意义的问题:牛、辛两位同为隋朝制礼 的重要士人,都来自河陇地区,又都有家世读书任官的背景,此事绝非偶然!这一事实 所寓含的极重要道理是:河陇地区在文化上于南北朝据有突出的地位,由于中原长期战 乱,许多世家大族避居河陇,把文化带到偏僻之区,中原连年大乱的结果,遂造成原先 文化发达的中原地区与僻居一隅的河陇地区文化学术上新的巨大反差,造成朝廷太学与 世家大族教育上新的巨大反差,以往落后的河陇地区反而成为保存传统文化的重要先进 地区。这是陈寅恪钩稽史乘、深入探析而勘破的千余年学者未予注意的历史隐秘。他与 只会做条文式考证的学者极不相同,他在严密考证的基础上,关注的是一个时期历史中 带规律性的现象。 基于上述对丰富史料的考辨和深入分析,陈氏最后评价河西文化是在长期战乱中西北 地区保存下来的汉、魏、西晋华夏文化之继续,实为中国历史上意义重大的隋唐制度的 渊源之一:“秦凉诸州西北一隅之地,其文化上续汉、魏、西晋之学风,下开(北)魏、 (北)齐、隋、唐之制度,承前启后,继绝扶衰,五百年间延绵一脉,然后始知北朝文化 系统之中,其由江左发展变迁输入者之外,尚别有汉、魏、西晋之河西遗传。但其本身 性质及后来影响,昔贤多未措念,寅恪不自揣谫陋,草此短篇,藉以唤起今世学者之注 意也。”(注:陈寅恪:《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第41页、第17页、第43页、第51页、 第52页。)此诚为切中肯綮之论。 三、北周一源对隋唐制度影响微小 陈寅恪一反历来流行的隋唐制度主要承袭北周的看法,他的基本观点是:北周制度是 先进的汉文化和落后的宇文部鲜卑文化杂凑而成,是以缘饰的手段欺蒙世人,这样的制 度不可能有持久的生命力。故称宇文泰“以少数鲜卑化之六镇民族窜割关陇一隅之地, 而欲与雄据山东之高欢及旧承江左之萧氏争霸”,“以继述成周为号召,窃取六国阴谋 之旧文缘饰塞表鲜卑之胡制,非驴非马,取给一时,虽能辅成宇文氏之霸业,而其创制 终为后王所捐弃,或仅名存而实亡”。(注:陈寅恪:《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第41页 、第17页、第43页、第51页、第52页。)并进而分析宇文泰所立北周之制度,在与文化 正统之所在北齐制度相颉抗中,始终居于劣势,而最终反被对方所化解:“洛阳文物人 才虽经契胡之残毁,其遗烬再由高氏父子之收掇,更得以恢复炽盛于邺都。魏孝文以来 ,文化之正统仍在山东,遥与江左南朝并为衣冠礼乐之所萃,故宇文泰所不得不深相畏 忌,而与苏绰之徒别以关陇为文化本位,虚饰周官旧文以适鲜卑野俗,非驴非马,藉用 欺笼一时之人心,所以至其子(武帝)并齐之后,成陵之鬼馁,而开国制度已渐为仇雠敌 国之所染化。”(注:陈寅恪:《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第41页、第17页、第43页、第5 1页、第52页。)因此他明确指出历史演变的结局是:“隋文帝虽受周禅,其礼制多不上 袭北周,而转仿北齐或更采江左萧梁之旧典,与其政权之授受,王业之继承,迥然别为 一事,而与后来李唐之继杨隋者不同。”(注:陈寅恪:《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第41 页、第17页、第43页、第51页、第52页。) 围绕上述论点,书中论礼仪、职官、刑律、兵制各章都引据有大量史料加以论证。如 引用《隋书·礼仪志》载:“隋初因周制,定令亦以孟冬下亥蜡百神,腊宗庙,祭社稷 ,其方不熟,则阙其方之蜡焉。开皇四年十一月诏曰:‘古称腊者接也,取新故交接。 前周岁首今之仲冬,建冬之月称可也。后周用夏后之时,行姬氏之,考诸先代, 其义有违,其十月行者停,可以十二月为腊。”于是始革前制。”又载:“后魏每 攻战克捷,欲天下闻知,乃书帛建于竿上,名为露布,其后相因施行。开皇中乃诏太常 卿牛弘、太子庶子裴政撰宣露布礼。及九年平陈,元帅晋王以驿上露布,兵部奏请依新 礼宣行。”陈氏指出,前一项证明隋代祀典不袭北周之制;后一项证明,“隋代修礼, 承袭北魏遗产,而更与南朝专家考定”,(注:陈寅恪:《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第41 页、第17页、第43页、第51页、第52页。)因为裴政本是南朝礼制专家,江陵陷后被俘 ,他以精通律学著名。隋代舆辇之制,开皇年间依李德裕奏,废除(北)周制,惟留北魏 太和、北齐天保之制度。此同样见于《隋书·礼仪志》:“及(周)平齐,得其舆辂,藏 于中府,尽不施用,至大象初,遣郑译阅视武库,得魏旧物,取尤异者,并加雕饰,分 给六宫,合十余乘,皆魏天兴中之所制也。周宣帝至是咸复御之。开皇元年,内史令李 德林奏:‘周魏舆辇乖制,请皆废毁。’高祖从之,唯留魏太和李韶所制五辂,齐天保 所遵用者,又留魏(肃宗)熙平中太常卿秩绍议皇后之辂。”陈寅恪对此作了精采的分析 :“周袭魏天兴旧制,虽加雕饰,仍不合华夏文化正式系统也。李德林本北齐旧臣,当 时礼制典章,尤所谙练,故请毁废而用魏太和熙平齐天保之制度,而此制度即魏孝文及 其后嗣所采用南朝前期之文物,经北齐遂成为一系统结集者。此隋在文物上不断周而因 齐之例证也。”(注:陈寅恪:《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第53-54页、第83-84页。)关 于隋唐官制的渊源,陈寅恪从典籍中发掘了重要的史料。如:《隋书·百官志·序》云 :“高齐创业,亦遵后魏,台省位号与江左稍殊。有周创据关右,日不暇给,洎乎克清 江汉,爰议台章,酌丰镐之遗文,置六官以综务,详其典制,有可称焉。高祖践极,百 度伊始,复废周官,还依汉魏。”又《新唐书·职官志·序》云:“唐之官制,其名号 禄秩虽因时增损,而大体皆沿隋故。其官司之别曰省,曰台,曰监,曰卫,曰府,各统 其属,以分职定位。”陈寅恪指出,上述史文中已将问题讲得很清楚,研究者“若能注 意‘高齐创业,亦遵后魏’,‘(隋)高祖践极,复废周官,还依汉魏’及‘唐之官制大 体皆沿隋故’数语,则隋唐官制之系统渊源已得其要领”。(注:陈寅恪:《隋唐制度 渊源略论稿》第53-54页、第83-8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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