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清初传入中国的西学,对于清代学术产生了怎样的影响,这是一个自晚清迄今,一直受到众多学者关注而又引人深思的重要课题。特别是近30年来,随着文化研究热潮的兴起,以及相关文献资料的丰富,许多学者不断地扩大研究视域,运用新的研究方法,做了大量深入的探讨,拥有了丰硕的成果,如钱宝琮、刘钝、韩琦等一批学者,从政治文化背景和中西科技交流史的角度,讨论了“西学中源”说的历史源流及其对后世的影响,既有宏观的视野,又有微观的透视,其成果都具有很高的学术价值和现实意义①。笔者在汲取前贤时彦成果的基础上,着力对颇有争议的乾嘉学术的领军人物戴震(1724-1777年,字东原)做一个案研究,从众多官僚、学者对待西学的态度入手,来探讨戴氏从徽州乡野来到京师后,以素衣秀才的身份,为何能够迅速确立其学术地位,以及与“西学中源”说的关系问题。本文拟从学术人物命运的比较、戴震的学术方法论及其对后世的影响诸方面,加以发掘和总结,以期从中窥见中西学术文化交流中相关相接的纷繁现象,和传统士大夫在文化碰撞时期的复杂心态。 1 戴震之前西学研究者的命运与启示 明清之际迄于乾嘉时期,朝廷上下倡导经世致用之学,为西学的融入准备了环境和条件,但也出现了复杂的局面。正如席泽宗所论,一时朝野在是否接受西方科学的问题上有三种态度:全盘拒绝、全盘接收和批判地接受([1],113页)。在地域上,江南经济富庶,文化兴盛,西学东渐之风最先在此激荡②。而此时的有识之士却对西学大多持保守态度。如浙东黄宗羲就曾由“天子失官,学在四夷”的古语,推导出“勾股之术乃周公、商高之遗,而后人失之,使西人得以窃其传”([2],222页)。康熙朝的徽州人杨光先,奏称:“宁可使中夏无好历法,不可使中夏有西洋人。”([3],75页)宣城梅文鼎曾受李光地的“特别指点”,而在会通中西算学时,就极力提倡和证明“西学中源”说,并产生了较大的影响。这从梅文鼎的几封《答李安溪先生书》中也可窥见其中的端倪。梅氏自称初为此学,苦无问津之人。“每忆畴昔追随之乐,始信古人借师友之切磋,以成其德业,良非虚语”([4],19-22页)。李光地还特意为梅氏刊刻了《历学疑问》,并在康熙帝南巡时,将此书进呈御览。此书会通中西算学,而以“西学中源”思想为前提。上谕称“此人用力深,书甚细心”。梅氏的做法甚合帝意,也得到了康熙的特意表彰。于是,梅氏感恩戴德,在数学著述甚至诗文酬和中都大力宣扬圣祖观点,言:“伏读圣制《三角形论》,谓古人历法流传西土,彼土之人习而加精焉尔。天语煌煌,可息诸家聚讼。”([4],329页)并在稍后刊刻的《历学疑问补》中,更为大胆地宣讲“西学中源”说。③康熙帝二次南巡时,对梅氏“赐坐移时,垂问道数精微”,并赋予“绩学参微”的至高奖赏。朝臣们艳羡之云:“文鼎以草野书生,乃能覃思切究,洞悉源流。其所论著皆足以通中西之旨,而折今古之中。自郭守敬以来,罕见其比。其受圣天子特达之知,固非偶然矣。”([5],900页)一“草野书生”能受“天子特达之知”,并非易事,而梅氏“洞悉源流”的“心细”,当是其中的主要原因。 梅文鼎之孙梅瑴成继承乃祖的学术思想,确信“西学中源”之说,并积极参与会通中西算学的事业。圣祖因此特擢其供奉内廷,并赐予他进士出身,又主持了钦定《数理精蕴》的编纂工作。这种无需参加科举考试而能轻取官禄之事,比起在孤灯黄卷下苦读四书五经而登上仕途者都更为荣耀。由此可见,学者顺应时代风气,能得一时之利。又如前言杨光先,就是因为猛烈攻击耶稣会士汤若望,而能在中西历法之争的舞台上取得钦天监正之位。由此可见,对待西学的立场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到了士人的命运。 宣城与徽州为邻邑,对于梅文鼎的著述,江永早有领略,并自称“私淑”弟子。但对梅氏“主中而黜西”的做法,江氏却不以为然,于是,“就先生之书衍绎之,或补所未言,或发所未竟。信者阐明,疑者辩难,约得八卷,名曰《翼梅》。”([6],《序言》)如江氏认为岁实无消长,就与梅氏说相抵牾,曰:“日平行於黄道,是为恒气、恒岁实,因有本轮、均轮、高冲之差而生盈缩,谓之视行。视行者,日之实体所至;而平行者,本轮之心也。”([6],“岁实消长”)。此外,在恒气注历辨、冬至记录、中西合法拟草和天体运行体系等方面,江永对梅文鼎也多有批评。钱大昕站在保守派的立场上,指出:“江氏乃创为本无消长之说,极诋杨(光辅)、郭(守敬),以附会西人。”([7],566页)此言似是而非。事实上,江永的《历学补论》、《推步法解》、《中西合法拟草》就是直接采用西方本轮、均轮之说,不是“附会”,而是毫无隐讳。梅瑴成对江氏则更有意见,称:“庚申年间江永来京,以所著《翼梅》请求序言。但其颠倒于先人者至矣。盖其泥于西说,固执而不能变;于古人创始之功,则尽忘之。”([8],卷56)④ 梅瑴成与江永同岁,情感友善而学术思想歧异。乾隆五年,江永受程恂之邀,游学京师,冀得任用而终未果。归里之时,梅瑴成赠言江永有“殚精已入欧逻室,用夏还思亚圣言”之语,其中劝戒寓意,显而易见。江永当然深知其意,但仍坚持己见。钱大昕曾对此有所评论,云:“西士之术,固有胜于中法者,习其术可也,习其术而为所愚弄,不可也……持江氏之权度以适市,必为司市所挞矣。向闻循斋总宪不喜江说,疑其有意抑之。今读其书,乃知循斋能承家学,识见非江所及。”([7],567页)钱大昕之言正可补充梅瑴成的未尽之意,由此也透露出江氏之所以在京师未得任用的信息。应当承认,江永治学问朴实而开明,不在梅文鼎、戴震之下,之所以未得到朝廷和名士们的赏识拔擢,就是不识时务。他在西学的“低谷”时期,却为之申明和呐喊,自然是到处碰壁。江永《翼梅》的固执西学及学术界对它的反响,也为我们理解国人在西学冲击下的困惑,以及西学在中土发展史上的艰难困境提供了生动的案例:江永未能如杨光先一般,逞一时之气而得意外之禄;也没有像梅文鼎遇到李光地那种深谙帝意的大臣,给予适时的点拨。他在崇祖法古的时代大讲西学,结果自然是寂寞而归。 对于江永的做法和结局,其弟子戴震看得最为清楚。他推崇江永研究西学的成就,但在思想上却与保守派站在一边。这个矛盾使得钱大昕甚是困惑,曾质问戴震,为何称赞江永的推步之学不在宣城下,而以为“宣城能用西学,江氏则为西人所用而已。及观其冬至权度,益哑然失笑”([7],565页),并指出:“当今学通天人者,莫如足下,而独推江无异辞。岂少习于江,而特为之延誉耶?抑更有说,以解仆之惑耶?请再质之足下。”([7],567页)钱氏的这一困惑,一方面暗示了江永的学术命运,同时也说明了戴震在西学问题上,有着与众不同的思想和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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