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注重实证,开拓新境 戴震的这种做法也是有所借鉴和依傍的。且不说中国古代伪书的依托和篡改之事,单是在西学传入之时,西人利玛窦也曾把僧装换成儒装、将教堂变成大厅、以基督教教义替换中国古代思想中的一些概念和术语⑨。譬如,汤若望来到中国后就用中文名,并取字曰道未,也是依《孟子·离娄》“文王视民如伤,望道而未之见”而来,借以拉近基督教与儒家的关系。所以,如果“细读《不得已》书中最重要的部分,我们立即看出来,杨光先对天主教的反感,是天主教的适应儒家”。([20],205-225页)戴震的做法,或许受此启发,顺其道而行之。戴震不仅在入京之前已读过大量西学著作,对西学的传入及其方法路径了如指掌,而且在入京后,随即在秦蕙田处参校《五礼通考》、编纂《观象授时》,对李光地的学识和意图又有更多的认识。如《五礼通考》中论“虞夏观象”,戴氏就称道李氏“七政”之说,并接续云:“古人之以五行配时,其来远矣。推日月运,循五行之序,于是有岁之政焉,分至启闭是也。有月之政焉,正朔告月是也;有木火土金水五者之政焉,法制禁令各顺其时之宜是也。”方观承总评李、戴之说,云:“戴氏以岁月五辰为七政,其说似新。然日主岁,月主月,五星既五辰之精,其与以二曜为五纬、为七政者亦何异哉。惟不重在术数而归于授时熙绩之大,则于经义为得之。”([21],《五礼通考》卷183《观象授时》)戴震编纂《观象授时》主要以梅氏《历学疑问补》和江氏《推步法解》为参校,择善而从,并时出己见。如《周天十二宫次》中引《历学疑问补》云:“欧逻巴之法因回回而加精,大致并同回法,故遂亦因之耳。徐文定公译西书谓:熔西洋之精算,入大统之型模。则此处宜为改定,使天自为天,岁自为岁,则岁差之理明,而天上星辰宫度各正其位矣。”戴震认为:“中法后用岁差、节气,不复系于星次,是中法革而不用者,彼犹仍之,遂令十二次之名随岁差迁徙,名与实爽。”([21],《五礼通考》卷182《观象授时》)由《观象授时》中的诸多评语,可以看出戴震依违在李、梅、江三人之间,而显露出唯官方意识是从的复杂心态。 东原以素衣秀才入都,在强手如林的京城能够撑起学术门面,所凭借的不可能是他屡试屡败的八股制义。而此后进入四库全书馆,领衔纂修官,倚重的也是叹赏其学的“名公卿”的极力推荐。当然,其前提必须是他的学术方向与朝廷意图保持一致,而这一点恰是东原首先要心领神会的。那么,要突出“西学中源”论,戴震的突破在于总结前人的经验教训,在实证基础上提升这一理论的高度。其《与是仲明论学书》云:“中土测天用勾股,今西人易名三角、八线,其三角即勾股,八线即缀术。然而三角之法穷,必以勾股御之,用知勾股者,法之尽备,名之至当也。”([13],371页)又云: 欧逻巴之法本之回回,而回回法则本之中土汉时。故中法有二十八宿,彼亦二十八;中法分十二次,彼亦十二。其中气过宫者本汉人……中法知有岁差则显革之,彼因而暗移其法于黄道;中法即以节气、中气为一岁之界,彼乃袭星次为界,而不知其不可袭也。([21],《五礼通考》卷182《观象授时》) 戴氏通过实证说明了中土之勾股即西法之三角,西学是中学的演化和发展,改头换面的欧逻巴天算历法即起源于中国的《周髀算经》、《四分历》和其他历算古籍,西学的内容多是中学所固有的。“古漏刻之法,昼夜百刻。每一刻为六十分,以十分为一小刻,分隶十二辰,每一辰八大刻二小刻。梁天监中,改用九十六刻,每一辰惟八刻,始变古法,旋废不用。今欧逻巴以昼夜为二十四小时,一小时四刻,合之凡九十六刻,盖本于梁天监中所改者耳。”([22],274页)戴氏通过古籍印证、数学考据之法,由中国历算知识与西域、西洋各种时间记录的比较考证,颇具理据和说服力。 为了证明“礼失求诸野”的正确性,戴震凭借深厚学养,多方考证,指出:“明万历三十八年以后至崇祯末,西洋人庞迪峨、熊三拔等所译《新法历书》云,西法岁三百六十五日四分日之一,每四岁之小余成一日,因而置闰。百年中为整年七十五,闰年二十五,共为三万六千五百二十五日。此即《周髀算经》‘三百六十五日谓之经岁,余四分日之一,积四年而增一日’也……西洋人旧法袭用中土古《四分历》,其新法则袭《回回历》,会望策又袭郭守敬,乃妄言第谷、巴谷测定,以欺人耳。”([23],24页)《策算》原本于西洋筹算,戴氏对梅文鼎的前期整改再加转换,自称“以九九书于策,则尽乘除之用,是为策算。策取可书,不曰筹而曰策,以别于古筹算,不使名称相乱也……略取经史中资于算者,次成一卷,俾治《九章算术》者首从事焉”。([23],5页)后人多以其言为是,因为看到了《周易》、《论语》、《考工记》和史志律历志中,早已具有了西学书中的乘除、开平方等内容,颇有理据可依,故而“击节叹赏”。戴震在竭力证明和宣传的同时,更将他在四库馆中所作的《算经十书提要》力图与朝廷的声调保持一致。如《周髀算经提要》云: 明万历中,欧逻巴人入中国,始别立新法,号为精密。然其言地圆,即《周髀》所谓地法覆槃,滂沱四隤而下也。其言南北里差,即《周髀》所谓北极左右……西法出于《周髀》,此皆显证,特后来测验增修,愈推愈密耳。《明史·历志》谓尧时宅西居昧谷,畴人子弟散入遐方,因而传为西学者,固有由矣。([13],633页) 戴氏在此引用《明史·历志》,可知其早已明白朝廷意图,进而便从西洋地圆说、东西南北里差、中外衡及岁时诸方面,穷思博讨,认定西法多出于《周髀算经》,原因是“天子失官,学在四夷”,“后来测验增修,愈推愈密”。对于东原提要的深刻用意及其来源,钱宝琮指出:此言乃沿袭梅瑴成的观点而加以深化而成。又如《测量法义》、《数学九章》等书提要中所言“古立天元一法即西借根方法”;“欧逻巴新法易其名曰借根方,用之于九章八线”等,皆为梅氏所已言。([11],162页) 戴震的做法实质上就是在康熙帝、梅文鼎等人“西学中源”的观点上,再加实证,向前推进一步而已。如果说,梅文鼎的中西融合方法能使中土人士颔首,那么,戴震“易以新名,饰以古义”的自我作古之法,与朝廷的文化本位思想甚为契合。此法既可看作对“西学中源”说的重申,也可说是对梅文鼎的超越。因为梅文鼎等人在会通中西时虽然多有翻译、疏通之类的创获,甚或为了迎合上意作了许多技术处理和理论上的“索源”,但终究没能朝着“超胜”西方的目标努力,并且在一定程度上还缺乏实据和例证,不够完善和彻底,间或在“折衷中西,会通归一”之时,仍不忘“西历之巧”。比如梅氏常云:“今日而言历算必兼中西两家。然拘守中法者每是古而非今,过尊西说者又举末而遗本,不知中历之略惟借西法以补之,西历之巧实原古法而精之。二者实相须而不可偏废。”([24],《凡例》)但戴震与之不同,他直接“阴用西学而阳斥之”,所为天算诸书虽常引梅氏以为证据,却较之梅氏的“复古”更为彻底。如《勾股割圜记》云: 梅定九、薛仪甫诸家,兼通西洋之说,有八线表、平三角、弧三角等法。虽别立名目,于古之勾股弧矢不异。惜译书时欲张其说,凡一语可该,必衍为千百言,多其端绪,使观之者目眩而莫测其涯涘。又讳言立法之本,出于勾股弧矢,转谓勾股不能御三角,三角能御勾股。以梅氏考论之,详于《平三角举要》论三角形用正弦为比例之理。凡为图者十,而不能知其为共半弧背之勾股,其他大抵类此。([23],168页) 戴震称赞梅、薛融合中西之功,但对他们的处理程度颇为不满,因为用一语可该者却衍为千百言;意欲别立名目,却又未臻于古,在“西学中源”的说法上不能大胆明确,“使观之者目眩”。他在《九数通考序》一文中,就称赞常熟屈曾发“嗜古”,“尽抉古之奥”,而指责梅氏除了论述《周髀》而外,绝不见征引古籍,反不如屈氏。云:“治算学也妙尽其能,亦兼中西而会通之,乃举而分隶《九章》,则又梅氏所志焉未逮也。”([13],557页)又如其《准望简法》一书,对梅氏的不彻底性批判得更为严厉,称:“欧逻巴窃取勾股为三角法,猥云三角能御勾股,勾股不能御三角。梅勿庵书亦言之,以三角中无直角,非复勾股比例可推,必用八线表之正弦,乃得三边互求之法。不知三角中成六勾股,两两相等,交错其间,以生比例。惜勿庵尚未明此关窍,不能羽翼古人。”([23],77页)东原肯定宣城能用西学,但惜其不擅用古,未能深究勾股与三角关系和采取古算学的建构方式、术语来融合西学,以至于“不能羽翼古人”。 纵观“西学中源”说的历史,徐光启所期望的“欲求超胜,必须会通;会通之前,先须翻译”([25],374页),梅氏只做到第一步,东原则完成了后面的内容。戴震技高一筹,能够以传统天算学为框架,置换西方天算学的内容,如此做法也可以理解。马克思说过:“借更改名称以改变事物,乃是人类天赋的诡辩法。当直接利益十分冲动时,就寻找一个缝隙以便在传统的范围以内打破传统。”[26]戴震讳言西学,“所为步算诸书,类皆以经义润色”,实为以传统古学为外衣的“西学”,此类做法也如其《孟子字义疏证》一样,是“披着经学外衣的哲学”(杜国庠语)。 东原在西学问题上能够借鉴前人得失,不取江永之路,又能超越梅定九,终于赢得名士赞赏,皇帝感动,调取来京,同司校勘,又准与新进士一体殿试,降旨录用。皇帝的特批虽然有看重其学识深博的因素,但戴震竭力“不使西国之学胜中国”的做法,也使高宗心悦,乃有御制诗予以褒扬:“悉心编纂诚宜奖,触目研摩信可亲。设以《春秋》素臣例,足称中尉继功人。”[27]诗句的字里行间透露着皇帝对东原明识时务、“悉心编纂”的信任和亲爱⑩,绝不亚于康熙帝给宣城梅氏颁发的“绩学参微”之奖。至此,也可充分说明戴震学术地位的确立,与他顺应时势、恰当地为朝廷的文化需要做出的合格答卷,有着密切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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