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垣的“史源学”与“新史学”(2)
陈垣对宗教史的研究,也是“用历史的眼光来扩大国学研究的范围”。陈寅恪在《陈垣明季滇黔佛教考序》中说:“中国乙部之中,几无完美之宗教史,然其有之,实自近岁新会陈援庵先生之著述始。”⑩陈垣是近代中国宗教史研究的开拓者之一。其学术成就中,宗教史的研究成果比重最大,撰写专著7部、论文39篇、序跋50多篇。其特色之一,是对材料的新解释和新材料的发现。《明季滇黔佛教考》是一范例。他在致长子陈乐素的信中说:“顾亭林言著书如铸钱,此书尚是采铜于山,非用旧钱充铸者也。”(11)此书充分利用新发现的《嘉兴藏》的僧人语录。他在1957年“重印后记”中说:“本书特出者系资料方面多采自僧家语录,以语录入史,尚是作者初次尝试,为前此所未有。”这都是史学之“新”之所在。《国学季刊》第一卷第一号发表陈垣《火袄教入中国考》,第二号发表了他的《摩尼教入中国考》,第三号发表了他校录的摩尼教残经,第四号发表了他前半生的代表作《元西域人华化考》的上半部。这几部论著,可以说是《发刊宣言》的最有力体现。 “新史学”不是凭空产生的,它必须在继承传统学问的基础上,总结创新,也就是《国学季刊·发刊宣言》所说“用系统的整理来部勒国学研究的材料”。陈垣学习、继承、总结清代乾嘉考证学的方法,而有所创新。陈垣在一封家信中说:“余今不业医,然极得医学之益,非只身体少病而已。近二十年学问,皆用医学方法也。有人谓我懂科学方法,其实我何尝懂科学方法,不过用这些医学方法参用乾嘉清儒考证方法而已。”(12)陈垣对清代朴学家赵翼、钱大昕等十分推崇,23岁在广州时,就熟读赵翼的《廿二史劄记》,并把该书的材料分为“史法”和“史事”两大类,“将原本史法之属隶于前,史事之属隶于后,各自分卷,以便检阅焉”(13)。还自撰有“百年史学推瓯北”的联语,瓯北即赵翼。对于钱大昕,更是推崇备至,说自己“从前专重考证,服膺嘉定钱氏”(14),并在《史讳举例·序》写作日期后署上“钱竹汀先生诞生二百周年纪念日”,以志仰慕之情。赵翼、钱大昕等都是乾嘉考据史学的杰出代表。治学讲究目录、版本、校勘、辑佚、避讳、辨伪等考据之学,是清代朴学的最大特点。陈垣的治学,不仅严守清儒这些方法,而且作了系统的总结,并推向新的高度,邵循正悼念陈垣的挽联说:“不为乾嘉作殿军”,是深中肯綮的。陈垣在目录学、年代学、校勘学、避讳学等方面的巨大成就及其影响,学者多有论述,在此不赘,我只是强调这些成就,是在总结清学的基础上完成的。 对于目录学,陈垣说:“懂得目录学,则对中国历史书籍,大体上能心中有数。”“目录就好像一个账本,打开账本,前人留给我们的历史著作概况,可以了然,古人都有什么研究成果,要先摸摸底”。“经常翻翻目录书,一来在历史书籍的领域中,可以扩大视野,二来因为书目熟,用起来得心应手,非常方便”。“从目录学入手”,是研究学问的门径(15)。1929年陈垣发表《中国史料的整理》一文,在“中国史料整理的方法”一节,分“史籍的整理”和“档案的整理”二大类。其中一个中心内容,就是要给各种史料和档案编目录和索引,“把我们的史料整理起来,多做机械的工夫,笨的工夫,那就可以一人劳而万人逸,一时劳而多时逸了”(16)。陈垣对目录学的重视,完全从对中国古代历史文献整理的角度出发,具有高度的历史责任感。陈垣的《中国佛教史籍概论》是一部专门的目录学著作,其超迈前人之处在于,不是空言大话的理论,亦非账本式的书目罗列和简单的内容提要,而是选取了与历史研究有关的主要佛教典籍35种,就作者、卷次、版本、内容、编纂方法、史料价值和在学术研究中如何利用等方面作了详尽的介绍和评述。在编纂方法上,集前此所有目录学著作之优点,弥补了各自的不足,对传统目录学的编纂方法和思想作了完美的总结,堪称中国近代目录学著作的典范。 对于校勘学,校勘的实践,虽然出现较早,亦受历代学者所重视,特别是清代,校勘之风甚盛,但没有形成校勘学专门的学问。陈垣十分重视校勘,认为“校勘为读史先务,日读误书而不知,未为善学也”(17)。陈垣的《校勘学释例》(原名为《元典章校补释例》)第一次用科学的精神、缜密的方法和严谨的论证,把2000多年来中国传统的校勘实践总结为近代科学的校勘学。确定了校勘学的准确含义、对象和范畴,明确了校勘学与目录、版本诸学科的区别与联系。他提出的“校法四例”:对校法、本校法、他校法、理校法,至今仍为校勘的圭臬。胡适给予他很高的评价,说“这部书是中国校勘学的一部最重要的方法论”,“陈援庵先生校《元典章》的工作,可以说是中国校勘学第一次走上科学的路”(18)。 对于年代学,陈垣长期的研究实践,使他深感“苟欲实事求是,非有精密之中西长历为工具不可”(19)。于是殚精竭虑,历时4年,五易其稿,编成《二十史朔闰表》和《中西回史日历》这两部历表。这两部书是中国近代历表编制的创举,不仅为两千年来中、西、回三种历法提供了可靠的换算工具,更重要的是使中国近代史学研究由传统走向科学。1925年《二十史朔闰表》出版时,在学术界引起极大轰动。胡适评论说:“此书在史学上的用处,凡做过精密的考证的人皆能明了,无须我们一一指出。”“我们应该感谢陈先生这一番苦工夫,作出这样精密的工具供治史者之用。”“这种勤苦的工作,不但给刘羲叟、钱侗、汪曰桢诸人的‘长术’研究作了一个总结,并且给世界治史学的人作一种极有用的工具。”(20) 对于避讳学,陈垣有《史讳举例》一书问世。在该书序中说:“民国以前,凡文字上不得直书当代君主或所尊之名,必须用其他方法以避之,是之谓避讳。避讳为中国特有之风俗。”“研究避讳而能应用之于校勘学及考古学者,谓之避讳学。避讳学亦史学中一辅助科学也。”陈垣有感于历代学者关于避讳的著述,有各种各样的缺点,发愤于1928年撰写《史讳举例》,用以纪念钱大昕诞辰二百周年,“意欲为避讳史作一总结束,而使考史者多一门路一钥匙也”(21)。学术界给此书以很高的评价。傅斯年在致陈垣的信中说:“《史讳举例》一书,再读一过,愈佩其文简理富,谨严精绝,决非周书(此稿现存弟处)所可及也。”(22)此处所说的“周书”是指周广业曾费30年之功汇编的《经史避名汇考》手稿,陈垣在《史讳举例·序》中,赞此手稿“集避讳史料之大成”,“周书”分门别类将避讳史料按年代加以排比,条目清晰,征引宏富,其材料量超出《史讳举例》数倍,却没有对避讳史进行总结性的研究,也没有运用避讳知识来解决历史研究中的问题,故傅斯年有如此之评价。胡适《读陈垣〈史讳举例〉论汉讳诸条后记》说:“陈先生此书,一面是结避讳制度的总帐,一面又是把避讳学做成史学的新工具。它的重要贡献,是我十分了解的,十分佩服的。”(23) 我们从以上陈垣在目录学、校勘学、年代学、避讳学的成就来看,都是对各个研究领域具有继往开来的作用,对以往的传统进行系统的科学的整理总结,并开创新的未来,正是“用系统的整理来部勒国学研究的材料”的典范。 陈垣在由传统史学向“新史学”转型的过程中起了重要作用,是“新史学”的倡导者、实践者。许冠三在《新史学九十年》一书中,把“新史学”分成考证学派、方法学派、史料学派、史观学派、史建学派等,并把王国维和陈垣列为考证学派(24)。姑不论这种分派是否科学,但认为王国维和陈垣是考证学派,则是历史事实。而且认为陈垣是以“土法为本洋法为鉴”的考证派,是中的之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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