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难看出,庄子笔下的“众狙”尚未开化,处于蒙昧愚钝状态,“狙公”与“众狙”是一种饲养与被饲养的关系;刘基笔下的“众狙”已经摆脱愚昧,要求获得自由、新生,实即对反抗压迫、造反革命精神的一种肯定。 《庄子·逍遥游》有“蟪蛄不知春秋”的例子,[30]意指生命短暂,总会错过一些美好的东西。《郁离子·螇螰》篇称螇螰“冬春不知也”,[31]显然源于《庄子》,因为“螇螰”即是“蟪蛄”,即一种寿命很短的蝉。《庄子·秋水》有“鸱得腐鼠”句,[32]《郁离子·神仙》篇则有“鸱鸮之见人而嚇也”[33]的引用。《庄子·逍遥游》:“惠子谓庄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立之涂,匠者不顾。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庄子曰:‘……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於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34]庄子与惠施的对话向我们阐释了“无用之木”之“不夭斤斧”的道理。刘基在《郁离子》中也有征引“樗以恶而免割,娄瓜以苦而不烹”[35],也是同样的事理。 除却《郁离子》,刘基的众多诗文中也有许多《庄子》痕迹。《杂诗四十一首》中“大鹏抟扶摇,斥鷃笑蜉蝣”即借用了《庄子·逍遥游》中大鹏、斥鷃与蜉蝣的故事。刘基《樵渔子对》藉“隐者之口”说明了老庄道家“全身避害”的“中心问题”:“贵贱,命也;穷通,时也。是以鷃雀不思霄汉之翔,麋鹿不羡攀援之能,故能全其身。”[36]刘基这里引用《庄子·逍遥游》篇中之“鷃雀”与《齐物论》中之“麋鹿”的原型,来说明如何“全身”的法则。《庄子·齐物论》有庄周梦蝶的典故:“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37]而“物化梦蝶”也是晚年刘基的渴望,刘基有多首“梦蝶”诗作,比如《睡起》诗“病身只与睡相宜,觉来却怪庄周蝶”,[38]《秋兴》诗“谁遣庄周化蝴蝶,不胜憔悴为花愁”句,[39]就说明了这一点。 《庄子·应帝王》还有“七窍出而浑沌死”的故事:“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混沌。倏与忽时相与遇于混沌之地,混沌待之甚善。倏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窃,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窃,七日而浑沌死。”[40]庄子笔下的“混沌”喻指一种因循自然、无知淳朴的婴儿状态。刘基古乐府诗《上云乐》中的“老胡”形象就取材于《庄子》:“西天老胡名文康,自从盘古到今日,不老不少,气体充实如婴孩。性情和易颜色好,恰似初酿匐萄醅。激之而不见其怒,挠之而不见其咍,甘之而不见其喜,苦之而不见其款。所以于物无所忤,于人无所猜,于事无所碍,于艺无所能,不生不死在人世。”[41]“老胡”自盘古开天辟地以降,日常起居生活一直处于“混沌无孔窍”的状态中,对身外社会历史发展进程皆“不识”,与世无争,“不生不死”。这个“老胡”形象实际上就是庄子笔下的“混沌”的翻版。 (三)道教典籍对刘基思想的影响 通读刘基诗文集,应该承认刘基对道教典籍深有研究,并对道教理论有所消化吸收。兹举刘基《郁离子》“天地之盗”的理论来分析之: “盗”,《左传·僖公二十四年》:“窃人之财,犹谓之盗。”《荀子·修身》:“窃货曰盗”。一般认为,“盗”含有贬义,《庄子·山水》:“君子不为盗,贤人不为窃。”但刘基“盗”论稍有不同,其立论前提是:“人,天地之盗也。天地善生,盗之者无禁。”天、地、人三才,天地为造化之母,人贵为天地之灵长,具有向天地即大自然索取物质财富的可能与需要,以满足自身生存与繁衍。在刘基那里,“盗”有两种:“圣人之盗”与“庶人之盗”。 惟圣人为能知盗,执其权,用其力,攘其功,而归诸已,非徒发其藏,取其物而已也。庶人不知焉,不能执其权,用其力;而遏其机,逆其气,暴夭其生息,使天地无所施其功。则其出也匮,而盗斯穷矣。[42] 就是说,“圣人之盗”与“天地之盗”相通,“人盗”(“庶人之盗”)与之相对待。“人之盗”源于“天地之盗息”,是无节制、无目的地一味索取,“各以其所欲而取之”,最终只能导致“物尽而藏竭”,即便是“善生”之“天地亦无如之何矣”。所以,刘基明确主张“遏其人盗,而通为天地之盗”。 据笔者所知,“天地之盗”的观念最早源于道教典籍《阴符经》[43]:“天地,万物之盗。万物,人之盗。人,万物之盗。三盗既宜,三才既安。故曰:‘食其时,百骸埋。动其机,万化安。’人知其神而神,不知不神而所以神也。日月有数,大小有定。圣功生焉,神明出焉。其盗机也,天下莫能见,莫能知。君子得之固穷,小人得之轻命。”这里,天地、万物、人三者之间相辅相成的制衡关系已经昭然若揭。所以,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刘基“天地之盗”的理论源泉就是道家《阴符经》。以疏解《阴符经》而著称的唐代高道李筌对此有详细解读: 天复地载,万物潜生,冲气暗滋,故曰盗也。 (万物)从无形至于有形,潜生复育,以成其体,如行窃盗,不觉不知。天地亦潜与其气,应用无穷,皆私纳其覆育,各获其安。故曰:天地,万物之盗也。 万物盗天而长生,人盗万物以资身。若知分合宜,亦自然之理。 这里,李筌对“盗”之解读引入道家阴阳二气相互和合的“冲气”理论。《老子》:“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之“三”就是阴阳和合之气,也就是“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的“中气”。[44]万物盗取阴阳二气而成就,人作为“三才”之一,既能盗取阴阳二气,又能盗取天地万物来给养自身。同《老子》大道运行法则“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一样,“天地之盗”即“天地之道”亦有自身法则。这里,“盗”就有“道”的涵义,“盗者,道也”。那么,此“盗”(“道”)之法则是什么呢?这就涉及到“盗机”理论。李筌对“盗机”的疏解是: 何名为盗机?缘己之先无,知彼之先有,暗设计谋,而动其机数,不知不觉窃盗将来,以润其己,名曰盗机。(《阴符经疏》) 所以说,“盗机”就是人要通晓天地万物运行发展的规律(“道”),人只有把握阴阳二气、天地万物运动的先机,方能“盗”取天地之财而资养自身(“润己”)。 分析至此,我们就可以很清楚地对刘基“天地之盗”、“人之盗”的理论源头有一个清楚的认识。李筌以掌握“盗机”的动机而有“君子之盗”与“小人之盗”的判分:“君子知至道之中,包含万善,所求必致,如响应声,但设其善计,暗默修行,动其习善之机,与道契合,乃致守一存思,精心念习,窃其深妙,以滋其性;或盗神水华池,玉英金液,以致神仙贤人。君子知此妙道之机,修炼以成圣人。故曰:君子得之明固躬矣。”(《阴符经疏》)在李筌这里,贤人君子之“盗”,相“机”而动,择时而成,合乎“盗”之法则,这是一种明智之“盗”。与此相反的“小人之盗”:“小人得之轻命者,但务营求金帛,不惮劬劳;或修才学武艺,不辞疲瘁,饰情巧智,以求世上浮荣之机;或荣华宠辱,或军旅倾败,贪婪损己;或耽财好色,虽暂得浮荣,终不免于患咎。盖为不知其妙道之机,以致于此。故曰:小人得之轻命也。”(同上)这就是说,“小人之盗”违背阴阳二气并天地万物运行法则,弊害无穷。 只要对照一下李筌《阴符经疏》与刘基的《天地之盗》篇,就不难发现二者之间有惊人的相似。对此,我们完全有理由相信,刘基《郁离子》之创作深受道教典籍之影响。另外,《郁离子》有关用兵行军打仗之“道”(如《省敌》、《辞祸有道》、《秦恶楚善齐》等篇),乃至刘基佐命朱元璋,南征北战、一统江山所运用之韬略权谋:一方面受益于《六韬》、《尉僚子》、《孙子兵法》等传统兵典,另一方面还从《老子》、《庄子》、《列子》、《太白阴经》、《阴符经》等道典中汲取了不少营养智慧。由此可见,刘基并非纯粹的儒家,而是亦儒亦道的谋略家。 三、刘基与仙客羽士的交游刘基早年欲做道士而未能成行。据刘基《送龙门子入仙华山辞》载:“予弱冠婴疾,习懒不能事,尝爱老氏清净,亦欲作道士,未遂。”[45]但是,这并不妨碍刘基对道教的痴迷。据宋濂《游钟山记》载,刘基与朋友酣饮之后即兴行道教“坐忘”之功:“坐之二更,或撼之作儛笑,钓之出异响,畏协之,皆不动。”[46]这说明,刘基对道教的内丹修炼术有研究且能践行之。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