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政府为了缓和国内矛盾,挽救统治危机,从1906年起实施以君主立宪为目标的政治体制改革。1909年到1911年恰好是这一运动的高涨期。对此,戴季陶敏锐地观察到,清政府所谓的改革,纯粹是缓解统治危机的权宜之计,并不是想彻底完成政治转型,实行民主立宪政治。因此,戴季陶对清政府的立宪做了系统批评。如实行官制改革,就变相为给官员涨工资。他说:“改革官制之举将行,而加增官俸之说遂炽。呜呼!今日之政治,其一举一动未有不先以皇室亲贵官吏为前提者。皇室之经费如何也,亲贵之权利如何也,旗民之生计如何也,官吏之俸禄几何也,人民未受新政之半点利益,而实际上之负担则不知加增几许。未有改革政治之说以前,政府犹畏人以聚敛奢侈病民等词责之也,而今则侈口于泰西之政治,于是专制之政体益固矣。悲哉!”(20)戴季陶指出,清政府所导演的立宪,完全是一场愚弄人民的骗局。他说:“庚戌(1911年)之政府,皇族专横之政府也。数年来,朝廷日以立宪召国民,人民以朝廷以至诚待人也,亦无不以至诚报之。然孰意‘立宪’二字,实政府愚民之手段耳。自调合满汉之说起,朝廷谕旨皆以‘不分畛域,汉满并用’,为言实则畛域之见日甚一日,不惟私于满人,且私于亲贵。枢政要津,无不以近支王公贝子贝勒任之。军机也,陆军也,海军也,内政也,外交也,其权同归于皇族。王子王孙充满朝局,不问其智识如何,学术如何,经历如何,年岁如何,苟为竹圆一业即可专揽大政。资政院者,国民议会之基础也。而其议长之位亦委之,于贝子。嗟乎!皇族神圣,小民蝼蚁;皇族万岁,小民万死;皇族万能,小民鹿豕。吾不禁为吾侪小民哭矣。”(21)1911年5月,责任内阁宣布组成,总共13个国务大臣中,皇族占了9位。被人称之为“皇族内阁”或“亲贵内阁”。其实,早在四个月前的1911年1月18日,戴季陶就写了《皇族内阁》一文,早已作出了“将来之内阁,皇族内阁”如此精确的预言。他说:“组织内阁之议定自朝廷,组织内阁之实发诸皇族。此外之大员,绝无可作总理大臣之希望也。此外之自命政治家者,更绝无可作各部大臣之希望也。享此特权者,皇族而已。故吾敢绝言之曰:将来之内阁,皇族内阁也。”(22)对于预备立宪机构、未来国会--资政院,戴季陶通过对议员之知识、议员之政党、议员之良心等的分析,同样表示悲观失望。他说:“今日之资政院,其于人民有害而无利也。以人民之脂膏而供此辈自私自利之民贼,且从而刮剔之,冠裳倒置,不亦悲乎!”(23) 康有为、梁启超、杨度等人积极赞赏并参与了清末君主立宪运动。对此,戴季陶予以抨击。他说“康有为、梁启超辈人格之卑劣,全国人士所共知也。议员等不惟不排斥,且从而欢迎之,假名为‘开党禁’。夫康有为、梁启超辈政纲何在耶?既无政纲,则必不能谓为政党。”(24)在《哭庚戌》一文中,戴季陶将康有为、梁启超、杨度等人称为“旧民贼”,将孙洪伊、易宗夔、雷奋等人叫做“新民贼”,一一予以讽刺、臭骂。他说:“康有为、梁启超、杨度、顾鳌等旧民贼而复活于庚戌年者也。康梁之罪,吾已屡次笔诛之,其罪恶已大曝于天下。稍有人心者,无不洞烛其奸。杨度亦数年前之自命志士者也,今则以一四品京堂数百薪资,竟甘愿自卖其身于专制政府之下,而更俨然自得。吾国今日政府愚弄人民之罪恶,杨度教之者十七八。”“孙洪伊、易宗夔、雷奋、王敬芳等新出现于运动界之民贼也。……雷奋、易宗夔等以人民代表之议员,而甘为诸民贼作嫁,借资政院之名附会卖国奴,而孙洪伊、王敬芳等更狼狈为奸,不顾国民之生死存亡,惟求个人之富贵利禄,致无知愚氓惑于伪语,认仇作父,于庚戌国民史中存一大污点”。(25)对于康有为、梁启超主导的保皇会的政纲及其活动,戴季陶也予以批评,认为其并没有崇高的政治追求,只是欺骗而已。他说:“康有为、梁启超等无所谓宗旨也,无所谓学问也,其言其行,诈欺而已,其目的金钱而已”,最终得出了“康、梁者,大骗子也”的结论。(26)在此,戴季陶将政见分歧者视为“大骗子”、“狗彘不食之人”,扬言要“食其肉寝其皮”(27),属于愤激偏颇之语,反映了中国知识分子的劣根性,值得我们省思。但从当时的特定时代分析,却表现了戴季陶鲜明的不妥协的革命立场。 其三,鼓动革命,主张通过武力推翻满清王朝。君主立宪道路既然不通,革命自然是一种不错的选择。戴季陶利用国内媒体呼吁革命,将海外革命的声音传播到国内。需要指出的是,由于特殊的时代条件及戴季陶个人的因素,这种鼓动革命的声音还是比较微弱的,比起当年邹容的《革命军》来,有不少距离。国会请愿运动失败后,戴季陶预言“政府党与人民必有血肉之激战”。他说:“今后之国民幸福,绝非可以平和而得,政府党与人民必有血肉之激战。渐进而中立观望者亦渐知人民之天职而反对政府,又渐而政府党中有以天良发现而反对政府者有之,有势力不敌而依附人民者有之。而兹而后,恶劣政府之生命绝矣。”(28)也就是说,清政府的末日快到了。因此,戴季陶号召民众以“热血黑铁”的暴力方式,推翻清朝统治。他说:“今则政府之心毕现于二十三日之上谕矣,国民若尚有一线之血气未死,而欲享自由之幸福乎,唯热血黑铁而已”。“当此之时,吾民之急宜注意、急当奋兴者,武力之奋斗而已矣,强硬之反抗而已矣。”(29)1911年初,戴季陶则明确发出了辛亥革命的呼吁。他说:“辛亥年者,皇族与平民激战之好时期也。”(30)号召人民在辛亥年发动革命,与清政府决一死战。 总体来看,戴季陶虽然不是同盟会员,没有带上革命者的标签或符号,但他的言论,却无疑代表了一个坚定的革命者的追求。在理想和追求上,他已经与同盟会员高度契合,融为一体。从形式上看,他固然不是一个革命党人,但从内容上看,他早已超越改良而成为一个激进的革命党人。戴季陶对满清王朝腐朽统治的批判,对君主立宪运动及康有为、梁启超的批判,敏锐预见并较早嘲讽“皇族内阁”,以及他对清末君主立宪运动“名虽立宪,实则专制”的精辟概括,(31)无不显示出他那敏锐的政治观察力。 二、辛亥革命的参与者戴季陶因为在《天铎报》激烈反满的思想言论,触怒了两江总督张人骏,面临被拘捕的危险。为了躲避拘捕,戴季陶不得已远避南洋。在槟榔屿,戴季陶参与主办《光华日报》,全力鼓吹革命。1911年下半年加入同盟会,开始以一个革命者的身份参与反清革命大业。1911年4月28日到1912年3月28日历时11个月的时间,是戴季陶思想言论的一个空白期。在唐文权、桑兵编辑的《戴季陶集1909-1920》一书中,这段时间没有任何戴季陶的文字。于是,戴季陶在南洋的活动、言论以及何时加入同盟会,至今依然是一个谜。 武昌起义发生后,戴季陶回国投身革命。戴季陶参与辛亥革命的具体活动,概括起来,主要有这么几次:参加武汉保卫战和攻打招商局的战斗;参与了上海光复的筹划和行动;秘密潜入大连,筹划和组织了东北光复,革命党人蓝天蔚就任关外大都督后,戴季陶被委任为关外都督府交通部长。这个职务,也是时年20周岁的戴季陶在辛亥革命中所担任的最高职务。因此,后来戴季陶在回忆他与辛亥革命的关系时,主要强调了他参与东北光复的经历。戴季陶回忆说:“直到辛亥年阴历八月十九日(阳历十月十日),革命党在武昌起义,各省纷纷响应,我才由南洋动身到东三省去。这是我第一次离开文字生涯,直接接受总理的命令,从事于革命工作。”(32)随后,南北和议成功举行,中华民国建立。戴季陶的主要工作回到老本行。1912年3月,戴季陶与周浩在上海共办《民权报》,以“为本党宣传革命主义”为宗旨,激烈反对袁世凯专制独裁,鼓吹继续革命,在当时产生了重大影响。当时,中上层知识分子普遍喜欢阅读政治态度比较温和的《民立报》,“但一般革命热情较高的读者和向往革命的青年学生都欢迎《民权报》”。(33)总的来看,戴季陶在辛亥革命中的贡献不是在军事及武力反清方面,而主要表现在舆论宣传和时政评论上。下面对此作一梳理和分析。 其一,议会政治与民主选举。南北新旧政治势力相互妥协中建立起来的中华民国政府,其中隐含着巨大的矛盾和冲突。在以孙中山为首的新的政治势力看来,建立中华民国,就必须实行以议会为主导的立法、行政、司法三权分立,政党轮替,地方自治,新闻出版自由,共和政治替代君主统治,民主政治取代君主专制;在以袁世凯为首的旧的政治势力看来,建立中华民国,只是一种政治统治的更替与政治权力的重新分配,什么三权分立,什么民主共和,都不过是形式与幌子,中国文化与传统的现实国情决定了中国只能是强人政治或权威政治,西方式的民主共和在中国缺乏基础和土壤。因此,在民国初年,两派围绕内阁制与总统制产生了激烈争论。革命派主张实行内阁制,目的是防止总统专权;袁世凯等主张实行总统制,要求议会依附总统,行政优先立法。对此,当时讨论极为热烈。戴季陶从革命者的立场出发,主张建立议会制度,实行一院制,现任官员不得担任议员。他说:“国会者,人民之发言及监督政府机关,而国家之立法机关也。故若不认国家之成立,由于民意,则亦己耳。若此论不能摇动,则国会之必非由纯民意组织而成者,必不能有国会之价值。且国会所以与行政机关并立,而行政官所以不能作议员者,其根据即在此。盖议会纯为代表人民之机关,议员纯为人民之代理者,其间决不带政府之臭味也。若其界限不明,则与政府机关之报纸舆论,实同一价值也。故主张一院制,实为根本上立论。今目中国,吾人所以主张一院制者,盖不欲于国民议会中再生一阶级。”(34)一院制即参议院,前提必须是“国民之正式选举”。他说:“以法理及办法论之,唯有先由各省全部改选议员,另组织新省议会,再由省议会互选议员,组织国会,然后国会之价值定,人民之公意合,庶稍有裨于共和前途,始能与共和之义符。”(35)戴季陶认为,成立国会是解决国政的前提条件。他说:“国会不成立,则国政无解决之一日”。(36)在此,戴季陶不断呼吁通过选举产生国会。他指出:“立宪政体之精神,无论为君主,为共和,莫不在于选举。故国会即为国家之精神,地方议会即为地方之精神。无完全之国会,则其国必为专制,无完全之地方议会,则其地方必为专制。若徒冒共和之名,而不实行正式选举,则较君主立宪之国,尚且不及,遑言共和?故今日而欲争理政务,使一切行政事宜,皆归于理,以洗旧日专制之毒,则非全国改弦更张,以组织正式之民选议会不可。”(37)因此,在国会没有产生之前,戴季陶不遗余力地鼓吹选举,认为如果解决了政治架构问题,不但能够调动民众的政治参与热情,而且其他诸如财政、军政、外交、内治等问题也能得到有效解决。他说:“虽然,今日之参议院,其形式上固立于立法之置位者也,则要求速议决选举法,而正式宣布之,而国会,而省会,而县会,皆一律组织完全,人们早一日实行选举,则对于国家之责任心,可日增高度。国家有正式之立法机关,则国家之组织,始可称完备。中央政府及各省之行政官厅,有监督之机关,则职权可易归统一,而后财政问题也,军政问题也,外交问题也,内治问题台也,始可相率就绪。”(38)戴季陶总结说:“由是观之,财政问题,为目前救亡之一大问题,而选举问题,实为中华民国建国根本上之问题。此二问题不解决,则一切问题,皆无从着手也。”(39)在权力架构上,戴季陶认为国会应该超过总统,总统不能有解散国会之权力,而应该受国会约束,“宁可议院专制”,“绝不能仍总统专制”。他说:“且此次《约法》所以不认大总统有解散参议院之权者,盖以吾国共和制度新立,国基未固,若与大总统以过大之权,恐且有野心家利用之,以帝制自为。今日吾国之状态,宁可议院专制,使法制有可改良之极,决不能仍总统专制,启后世专横之祸。”(40)戴季陶指出,实行政党政治是解决中国危亡的唯一途径。他说:“故欲救中国危亡,定政府之内讧,以唯一之政策,收健全之效果者,舍完全之政党内阁而外无他策。”(41)议会政治、政党内阁是民主宪政的重要组成部分,对其态度决定了其政治倾向。 其二,剖析同盟会。在戴季陶看来,一个真正的现代意义上的政党,必须有明确的主义、政见与政纲。通过认同相同的主义、政见和政纲,进而组成一个强大的团体,充分利用议会这个政治平台,阐发自己的主义、政见和政纲,使其在政治上有所作为。他说:“政党以政治为前提,即以政见相结合。故政党者,党于主义,党于政纲,而非党于人也。主义之发生也,每渊源于学说。而学说之发生也,更不能离乎事实。故政党之主义,即由政治上之经过或社会之研究而来者。主义既定,乃有政纲。政纲者,施其主义于政治上之纲要也。政纲既定,政策乃生。政策者,准据其主义,实行其政纲于政治上之方策也。”(42)当然,这是比较理想的政党。但在现实政治生活中,始终存在着截然相反的两种政党。一种是:“能于一切政治上之设施,细心研究而熟筹之,定公正之政纲,为健全之进行,则国民因政党诸公促进之力,获美善之法律政治,享自由、平等、博爱之福”;另一种是:“徒结虚名之团体,图党员之增多,而略于促进政治之方策,坐令政治上之实权实力,悉归诸野心家,或无政治能力者之手,将来之政治法律,仍腐败如曩者,而国民亦徒得共和之美名,受专制之实祸”。(4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