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二,关于辛亥革命的成功。戴季陶认为,辛亥革命是一次“假成功”的革命,即形式上建立了民主共和国,但实质上却是武人专制独裁。因此,他对于辛亥革命后的时局表示极度失望和无奈。尽管如此,戴季陶对辛亥革命仅取得的形式上的成功,还是一度表现了礼赞和期许。首先,戴季陶认为,这次革命推翻了传统帝制,建立了民主共和国,倡导民主、自由、宪政等,远远超越了中国历史上改朝换代式的革命,具有现代意义。他说:“而八月十九日之革命,则并帝位而革去之,使数千年帝国一变而为共和国,数千年之专制政治一变而为立宪政治,此至不同之点也。”(83)又说:“《临时政府组织大纲》及《约法》,皆具此实质及形式,故即为中华民国最初之宪法也。此根本法成,而中华民国为立宪国之形式已具,是八月十九日革命之结果所产生者,即为一共和立宪国,是以八月十九日之革命与历史上经过之革命大有不同也。”(84)戴季陶还指出:“然而国体既由八月十九日之革命变为共和,政体既由八月十九日之革命变为立宪,是国民似已自觉由古及今政治上之大病源,而有以芟除之矣。”(85)在此,戴季陶反复强调辛亥革命已经不是中国历史上此伏彼起的王朝更替,而是具有许多近代新元素的新式革命。尽管戴季陶没有提出辛亥革命是一场资产阶级民主革命,但从他的诸多论述来看,这种论点已经呼之欲出了。其次,辛亥革命的成功是人民公意的集体表露,是广大国民浴血奋斗的结果。戴季陶说:“民国之成立,非仅由数十百千革命党之意志而成者也,全国人民之公意也。假使无全国人民之公意,即使有数十百干革命健儿流血以赴之,挥泪以激之,亦不能使民国克底于成也。……自革命之说出,而全国之心思,皆趋向于革命。武昌一举,全国从风。当革命军与清军激战之时,全国人民,其大多数闻革命军胜而喜,闻清军胜而忧;忧与喜之间,即表示其赞同反对之意志者也。惟全国人民之心志皆一,夫然后革命功成,而共和国建。故日民国之成立,全国人民之公意也;革命之军,特人民公意之代表而已。第一次之总统,即代表全国国民而行公共之善意者也。是有征焉。第一任总统之誓词曰:‘颠覆满清专制政府,巩固中华民国,图谋民生幸福,此国民之公意,文实遵之,以忠于国,为众服务。’此誓言,即明认中华民国之成立,为国民之公意,而政府即代表人民之公意者也。故中华民国,即确立于全国人民公意之上。而颠覆满清专制政府,巩固中华民国,图谋民生幸福,此三事者,则人民所发表之公意也。中华民国,为中华民国国民公意所建设,是即国民所发之公意,以中华民国而表现也”。(86)推翻帝制,建立民国,成立南京临时政府,创制《中华民国临时约法》,都是国民公意的体现,反映了历史的进步和时代潮流。无数革命先烈和志士,对民主共和、自由平等充满憧憬和期望,以一种乐观向上的积极心态投入革命,促成了中华民国的建立。戴季陶指出:“今日之革命成功,成功于乐观,非成功于悲观也。假使当日之先烈,不能认定革命为可成功之事,而具乐观的精神,吾知今日必不能达成功之目的。此次革命战争之伟人,假使鉴于前次屡次之失败,而徒具悲观,吾知今日亦必不能有新共和国出现也。共和国者,吾国民以勇猛精进之精神,奋斗血战而获得也。”(87)纵览戴季陶的整个言论,他对辛亥革命成功或礼赞的文字不是很多,但尽管如此,其对辛亥革命还是持肯定态度的。 其三,关于辛亥革命失败原因的分析。关于辛亥革命失败的原因,后世学者分别从内外原因作了分析。所谓外因,反革命力量大大超过革命力量以及西方帝国主义的干预;所谓内因,革命党人在革命过程中离心离德,党内严重分歧,使本来就处于相对弱势的革命力量遭受削弱。戴季陶对辛亥革命失败原因的分析,主要围绕革命党人内部的矛盾、摩擦、分歧及对立面的关系而展开。 首先,辛亥革命缺乏彻底性,即没有达到应有的深度与广度。从地域来看,革命的影响主要发生在南方,北方依然如故;革命主要发生于地方,中央枢纽丝毫未变。戴季陶说:“此次之革命,以性质论,国民对于政府之人物政策而行革命也,其最要者,则对于国家最高机关之中央政府而行革命也。虽然,以事实观之,则此次革命所欲达之目的全未达也。革命之影响所及,略见变更者,仅南方各省而已。”“革命事业之所及者,仅各地方,而中央政府所在地,既未有革命事业之发生,其人物亦并未受革命之淘汰,故今日之现状,依然犹故也”。(88)从革命成功后建立的中华民国领导机构人员组成来看,革命党人屈指可数,而旧官僚却比比皆是,充斥在从中央到地方的各个机构。戴季陶说:“是当日之中央政府,所去者仅满清皇帝之名号,而政府之一般人物,以及政府而外守旧派之潜势力,仍未革也。新人物之入政府者,则彼辈极力排斥之。试观今日政府之人物,非全为守旧派中之顽固官僚乎?政府而外之对于中央政府活动者,非仍守旧派之人物乎?由此观之,则革命之结果所得者仅‘中华民国’四字”,多么令人悲哀。(89)戴季陶还说:“吾国初由专制进为共和,新法制既未成立,旧法制无由全破。而一般执政者,仍旧日之劣官败吏,中央及地方之政治,仍旧日之遗制也。嗟乎!蒙专制政治、腐败官吏以共和之美名。彼辈既不知共和为何物,革命既成,共和之名义既立,亦未建一完美之新制,以感化陶融旧目之腐败官吏,使其心脑中,留一共和之影象,使一般国民确知共和为何种政治,人民有何种权义。”(90)戴季陶指出:“吾国所以推翻专制政体,而易以共和政体者,最大目的,则为排除官僚政治。然而一年以来,在位者仍旧日之官僚也。此种腐败官僚,既握政治上之大权,故一切施政,未有不肆专制者。如以兵力胁迫参议院之事、唆使兵变之事、残杀志士之事、以命令代法律之事,种种罪恶,书不胜书。虽有《约法》,等诸具文。所以然者,则以政体虽变,而政治上之人物如旧,故政治方针亦如旧也。”(91)的确,中华民国是通过南北和谈以一种新旧妥协的方式建立起来的,这种方式本身便使得此次革命蕴藏严重危机。戴季陶在当时即看到了这一问题,表明其思想的敏锐与深邃的洞察力。 其次,数千年专制政治的流毒是导致辛亥革命失败的主要原因。革命成功,民国建立,当政者与普通国民理应具备平民精神、乐观精神、进步精神。只有具备这些精神,才能保证新政权的巩固和发展。戴季陶指出:“今日之中国,民国也,是应以有平民的精神者为要;今日之世界,活动的世界也,是应以有乐观的精神者为要;今日之社会,进步的社会也,是更应以有进步的精神者为要。”(92)而所有这些近代精神,在当时中国却严重缺失,政治运作在民国的名号下依然按照传统政治体制的模式运转。对此,戴季陶在辛亥革命发生一年后就指出,中华民国成立后之所以举步维艰,就是中国几千年的专制政治作祟所致。他说“中华民国出现于世界者,于今年余。此一年中,一切政治,曾无能满人民之意者。推其原因,则以数千年之专制流毒,仍存在于今日故。”(93)中国传统的政治专制思想和意识,严重吞噬了革命的成果,于是出现了“名为共和,实则专制”的局面。“今则政界人物仍亡清官吏,法制渊源,仍亡清旧习,政治之设施如故也,法律之制定如故也,人民之思想如故也,社会之风习如故也,顽固保守,一如曩昔。而名义上则别之日共和,其不至紊乱以底于亡也几命。”(94)“中国虽一跃而为民国,然而学者之思想,人民之知识,无一不为守旧顽固之风。”(95)“多数无智识之国民,对于共和立宪政治,实毫无所感觉。在革命以前,知‘共和’二字者,亦寥若晨星,而旧日学说思想,于共和亦毫无所关。孔子所谓‘人存则政举,人亡则政息’,实深印于一般人民脑里,故对于政治,并无丝毫与近世之宪法政治相同者。”(96)此种现实,使戴季陶看到了中国专制政治的潜在能量,对新建的中华民国保持了谨慎的乐观。 再次,革命党人没有坚决贯彻三民主义是造成革命失败的主要原因。孙中山提出的三民主义,涵盖民族、民权、民生三大方面,是一个包含革命建国的系统思想和系统工程,三位一体,密切关联,相互支撑,缺一不可。但是,在具体的执行过程中却犯了顾此失彼的片面错误,过分强调民族主义而忽略了民权主义与民生主义,完整而有机的三民主义逐渐演变为不成体系的二民主义或一民主义。戴季陶指出:“直到满清倾覆,民国成立之时,中国的民众,还没有晓得三民主义之名,革命党人,仅知三民主义之名而不知三民主义之实,既然不知,当然就无从说到行了。”(97)“抑更有进者,当革命运动之初起也,报纸之鼓吹,人力之运动,其最使一般人士感动者,则为民族思想。若夫共和政治之精神,则当日鼓吹革命诸人,并未尝十分致力也。试一翻旧时鼓吹革命之书,即可知其故矣。以民族思想鼓吹而成之革命,则其结果亦止达于民族主义之目的。最初则大多数人民,并无爱共和之心,即鼓吹革命者之中,亦乏共和之思想。”(98)“革命以前,主张实行共和立宪政治者,厥为革命党,实则革命党中多数人恐亦并不十分明白共和国体为何种国体,立宪政治为何种政治。且满清时代,所以发生革命之原因,由于历史上之革命思想与攘夷思想。革命党主张共和,主张实行宪法政治,此是在以后。”(99)主张实行宪法政治,但也是很不彻底的,只是盲目抄袭、照搬。戴季陶指出:“辛亥以前,许多同志都把民生和民权掉了,只晓得一个民族。民国成立以后,有些人知道民权了,但他们都是不彻底的,只抄袭欧美限制选举权的会议制度。这原非本党的主义--不是本党的整个的三民主义的意思。”(100)戴季陶指出,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宋教仁是中国革命的第一个罪人。他说:“可惜当时一般党人,完全不明白民生主义的重要,而且许多的人,简直可以说是没有为民生而革命的良心;实际上负党务重责的宋钝初,就是第一个不明白民生主义的人!把先生的三民主义连名称都从政纲当中剔除了去!当时宋钝初的政治活动,第一个工作,就是排去革命同盟会的革命性;第二个工作,就是排除了三民主义的名实;第三个工作,就是用丢了革命性和主义的一群政治势力集团为基础,去与反革命的官僚妥协,以图在短时期内,掌握政权。公平地批判起来,革命党的第一个罪人,实在是桃园渔父。”(101)至于宋教仁是否革命的第一位罪人,还需要进一步研究,但戴季陶对革命党内对于三民主义的分歧的分析,还是有一定深度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