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刘秀当为天子","赤伏符","刘氏复兴,李氏 为辅" 这一组三条谶文,在两汉之交,影响甚大。 论史者,往往囿于《后汉书·光武纪上》所载文字,认为光武昔日同学强华自关中奉"赤伏符"谒见于鄗,始为光武称帝提供了天命依据。此论不确。其实,"刘秀当为天子"的谶言,早在汉哀帝时,就已流传;王莽代汉之后,曾引发过统治集团核心人物的内讧;光武在起事之前也曾闻知。 哀帝建平元年,刘氏宗室中最具才气的刘歆,突然易名为刘秀(《汉书·楚元王传附刘歆传》)。他未曾说明动机何在,但同时代的人,却多把刘歆的易名与意图"应谶"联系在一起。王莽地皇四年,发生了国师公刘秀(歆)、大司马董忠、卫将军王涉合谋劫持王莽的谋叛事件。起因恰在于卫将军王涉素养方土西门君惠,"君惠好天文谶记",他告知王涉说:刘氏当复兴,国师公名应图谶。(《汉书·王莽传》下)刘歆卷入这一谋叛事件,应当与相信西门君惠之说直接相关。事泄,谋叛者被诛,西门君惠临刑之前,仍对围观者大喊:"刘秀真汝主也!"其对谶言的笃信,可谓至死不渝。这番刑前遗言,直到东汉初年,仍对雄据河西的窦融决策归附光武帝产生过影响。他认定当年刘歆之所以改名,正是"冀应其占"(《后汉书·窦融传》),光武为天命所归,无需怀疑。 光武帝在王莽末年,曾与兄伯升、姐夫邓晨共同拜访蔡少公于宛。"少公颇学图谶,言刘秀当为天子。或曰:'是国师公刘秀乎?'光武戏曰:'何用知非仆邪?'坐者皆大笑,(邓)晨心独喜。"(《后汉书·邓晨传》)此时的光武胸无城府,口无遮拦,所发实仅为戏言,在坐者的大笑,正表明了这一点。我认为实在没有必要把《邓晨传》的这段文字,过于简单地斥为史官的附会、拍马之作,联系西门君惠与刘歆之事,可以断言:王莽时社会上确已流传着"刘秀当为天子"的谶语。至于这是否即来自于"刘秀发兵捕不道,四夷去集龙斗野,四七之即火为主的《赤伏符》,尚不得而知,歧解的关键在于谶言中的"刘秀"究竟指代何人? 我认为,谶言从其本质而言,是一种隐语式的政治预言。离开了隐语、暗示这一特点,谶言的神秘性必为锐减。谶言中出现的姓名,也须经过事后分析与"顿悟",才能理解其中真实含义--只有如此,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应验谶语。例如,秦始皇时代的谶言"灭秦者胡也",按当时习用语,把"胡"直视为匈奴的泛称,所以有秦始皇的筑长城以备胡之举。等到后来秦二世胡亥暴政亡国之后,汉人才恍然大悟:"赢擿谶而戒胡兮,备诸外而发风。"(《张衡:《思玄赋》,见《后汉书·张衡传》)对秦始皇不识天机、不辩隐语的嘲讽之意,最清楚不过。正如顾颉刚先生所言,谶言"不假借隐语而直揭其官阶与姓名",实始于王莽之时。(《中国上古史研究讲义·谶纬》,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248页)而这种"直白之谶",大多是闹剧,往往受到人们的嘲讽。如王莽根据佞人匡章所造的谶言,重用匡章和王兴、王盛,就是一个显例。依据这样的思路,我认为:上述谶言中的"刘秀"如果所指为姓刘名秀之人,就毫无隐喻可言,岂不令人索然无味? 秀,有出类拔萃、优秀之意。如此,汉家宗室中,任一杰出人物,都可视为"刘氏之秀",而不必坐实即以刘秀为姓名。如果我们相信刘歆改名为图应谶之说,那么,"刘秀当为天子"之谶,当在哀帝时即以流行。我认为在这一时期编造这一谶语的可能性最大。成哀时期,汉政日衰,"汉历中衰,当更受命"(《汉书·李寻传》)之说,正如日中天。刘歆改名的第二年,就有哀帝听从夏贺良建议,改元易号。在"重受命"的气氛弥漫朝野的情况下,编撰"刘秀当为天子"谶言,实在是大有市场的。若从常规而言,由刘氏之俊秀人物,取代已失人望的哀帝,实在要比由哀帝本人自行所谓的"重受命"更为合理。换言之,不论哪位刘氏宗室登基,这条谶言都可以被解释为应验。与预言家的期望相反,西汉后期的宗室成员中确实无人可以重振汉室,这条谶言的应验时机,只好推迟下去。王莽代汉之后不久,人心离散,群雄并起,人心思汉成为一时风潮。割地称尊者,纷纷打起刘氏旗帜以作号召,汉室再兴,已成为天下共识。在这一背景下,"刘秀当为天子"的谶言,自然又可大行其道。反莽起事的刘氏宗室有多人,其中不论谁最后获胜,也大可用"刘氏之秀"这种说法,为自己的称帝营造理论依据。光武帝刘秀平定河北之后,已经在诸多割据者中显示出独到的优势。于是时人把谶言的隐喻特征置而不顾,径自把他的名字与谶言对号入座,这才出现了"名应图谶"之说。虽然东汉人都指此为"应验",但据上述分析,可以断言,这与谶言制造者的本意不符,是一例曲解的"应验"。换言之,只有在刘秀确立其逐鹿中原优势地位之后,人们才普遍地把谶言中的"刘秀"当作一个实在的人名来看待。在此之前,仅有少数人做此种理解。我可举出下列佐证:如果人们早已把谶语的"刘秀"理解为直言姓名,刘歆在哀帝时易名为秀,岂不有凯觎帝位之嫌?涉此罪名,汉宗室子弟避之唯恐不及,以刘歆之精明,当不至于自择死路。同理,王莽代汉之后,也没有理由把刘歆继续视为心腹,委以重任。另外,光武帝刘秀虽然早就与闻此谶,但他在起兵后,先是自甘隐遁于其兄刘伯升的英名之下,"王莽时,所难独有刘伯升耳"。(《汉书·寇恂传》)刘秀并无称雄的企求,外界也不以未来的天下之主相许;后来光武又依附于更始政权之下,更始帝对他的猜忌,只是源自于担忧其为被屈杀的兄长刘伯升复仇。更始政权的实力派人物朱鲔、李轶几次建议控制乃至于诛杀刘秀,所述理由虽多,却从未涉及"名应图谶"的问题。这一现象,可有两种解释:其一,更始君臣不知有"刘秀当为天子"之谶。但,更始君臣多为南阳人,理当有机会听闻乡党名流蔡少公传播的谶言。特别是李轶,与其从兄李通同为最早鼓动刘秀起兵以图天下的人物,他与闻蔡少公之谶的可能性最大。后来他背叛光武兄弟投依更始政权,显然是把更始帝视为复兴汉室的应谶者了。远在河西的窦融尚能闻知此谶,近居南阳的更始君臣如若未闻,恐有悖情理。其二,更始君臣未把谶言中的"刘秀"理解为直言人名。否则,光武早受杀身之祸了。实际上,纵览历史,光武是最无"雄心"和壮语的开国皇帝。他在起兵前夕,自述其志曰:"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娶阴丽华。"(《后汉书·皇后纪上·光烈阴皇后》)也只是寻常富贵梦,不见丝毫帝王气。如果此语发于既闻蔡少公谶语之后,更说明"刘秀"必有它解,是包括光武在内的南阳豪杰的一时共识。光武起兵之后相当长的时间内,并未以窥取天下自许,也足以说明这种共识的约束效应。不宜悉以光武之权变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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