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殷本纪》云:纣“以西伯昌、九侯、鄂侯为三公”,西伯昌即周文王姬昌。自《史记》刊世后,历代史家均因袭汉儒司马迁的史观,谓周文王曾事纣为臣,听命于殷商之朝。晚近研究殷周史事之学者,亦囿于传统旧说而习焉不察,文王事纣为臣之说似成定谳。早在二十年代初,顾颉刚氏曾运用古文献资料对文王为纣臣说进行过驳难①,因当时缺乏地下出土甲骨文资料的有力佐证,故未能引起史学界的重视。迄今,研究殷周史的论著仍持文王臣服于殷商的观点,均无异辞。 笔者近因讽籀《诗》、《书》诸篇,征诸殷墟与周原卜辞,殊觉文王事纣为臣说,多有可疑之处。兹略陈管见,考而辨之以成斯篇,兼论文王的文治武功,敬乞海内外同道幸匡教之。 一、文王事纣为臣说质疑 (一)文王事纣为臣说之疑窦 所谓文王立于殷商之朝,为殷纣三公之事,司马迁在《史记·殷本纪》中载之甚详,兹迻录如下: (纣)以西伯昌、九侯、鄂侯为三公。九侯有好女,入之纣。九侯女不熹淫,纣怒,杀之,而醢九侯。鄂侯争之强、辨之疾,并脯鄂侯。西伯昌闻之,窃叹。崇侯虎知之,以告纣,纣囚西伯羑里。西伯之臣闳夭之徒,求美女、奇物、善马以献纣,纣乃赦西伯。西伯出而献洛西之地,以请除炮格之刑。纣乃许之,赐弓矢斧钺,使得征伐,为西伯。 据上引史料而知文王史事者,可归纳为以下三点:其一,周文王姬昌曾为殷商朝廷三公之一;其二,文王窃叹纣之无道,被纣囚于羑里,旋贿赂纣而遇赦;其三,文王出而献地,纣乃赐弓矢斧钺,使得征伐,封之为西伯。从以上三事可知文王的生杀予夺之权,实操纵在殷纣之手,历代史家及晚近学者以此为据,遂谓文王必亲立于殷商之朝,服事殷纣而北面为臣,此乃文王为纣臣说之缘起。 商周之际,有关文王的同一史事,司马迁在《史记》的其它篇章中所记则不尽相同。《周本纪》云: 崇侯虎谮西伯于殷纣曰:“西伯积善累德,诸侯皆向之,将不利于帝。”帝纣乃囚西伯于羑里。闳夭之徒患之,乃求有莘氏美女、骊戎之文马、有熊九驷、他奇怪物,因殷嬖臣费仲而献之纣。纣大说(悦),曰:“此一物足以释西伯,况其多乎!”乃赦西伯,赐之弓矢斧钺,使西伯得征伐。曰:“谮西伯者,崇侯虎也。” 西伯乃献洛西之地,以请纣去炮格之刑,纣许之。 排比互校上引《史记》中《殷本纪》与《周本纪》所载文王为纣臣之事,互相抵牾,颇觉可疑。《殷本纪》载崇侯虎以西伯昌窃叹纣杀九侯女及朝廷二公而告之纣,文王遂获罪被囚;《周本纪》则谓崇侯虎谗言西伯昌积善累德于纣,文王乃获罪入狱,此乃文王获罪被囚之原因不一其说之处。《殷本纪》载文王献洛西之地而后纣赐弓矢斧钺,遂得征伐之权;《周本纪》则谓纣赐弓矢斧钺、使西伯得征伐之后,文王乃献洛西之地,此乃献地与赐物二事之因果关系相互颠倒之处。《史记》系司马迁一人所独撰,记载文王同一史事而前后篇章竟然矛盾如是,足见西汉时殷周史事已不甚了然,致使以严谨见长的太史公遂生此舛误。此乃文王事纣为臣说之疑窦一也。 《左传·襄公四年》:“文王率殷之叛国以事纣”;《论语·泰伯》谓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殷”;《史记·齐太公世家》:“西伯受命曰文王……天下三分,其二归周者……”。文王果真听命于殷商之朝,事纣为臣,若诸侯叛纣而归周,文王当恪守君臣之道,则理应拒其归而讨其叛,怎敢接纳叛国、扩大周之版图而又不以为嫌?文王既为纣臣,且纣之淫威与喜怒足以陷之囹圄而为囚,亦可赐之斧钺而封侯,足见其荣辱升迁决定于殷纣。纣亲见臣下三分天下而有其二,文王势力之发展必将颠覆商政、断绝殷祚,殷纣岂能漠然置之而不予问罪?此事若遇庸弱之主犹或不能,况殷纣乃猜忌暴戾之君,岂能安然视其坐大而不闻不问?此乃文王事纣为臣说之疑窦二也。 《诗·大雅·文王有声》:“文王受命,有此武功,既伐于崇,作邑于丰。”《史记·齐太公世家》:“伐崇、密须、犬夷,大作丰邑。”文王果真受殷纣策封而为西伯,始得征伐之权;既奉商王意旨伐密、伐崇,灭之可也。作为人臣之文王昌,按君臣名分,理应将征服之地拱手归诸殷商天子纣,不可私得其地,安得将征伐之地据为己有而迁都耶?商王既不追究,文王亦不相让,这能算君臣之道吗?此乃文王事纣为臣说之疑窦三也。 文王之史事,《诗》、《书》中记载颇详,只有《诗·大雅·大明》:“小心翼翼,昭事上帝”,未有服事殷纣;只有《诗·鲁颂·宫》:“缵太王之绪”而“翦商”,未有立于殷纣之朝而事商。与国若虞、芮,仇国若崇、密,甚至伐昆夷等事均有所载。文王果真为殷纣三公之一,不应在《诗》、《书》之类的先秦文献中,反无一言提及。况羑里之囚乃文王生平之大厄,斧钺之赐乃文王武功之所自始,较之断虞、芮之讼,行崇、密之伐更为重要,尤当大书而特书之,但《诗》、《书》中反而只字未载,此乃文王事纣为臣说之疑窦四也。 以上所述四端疑窦,足以使文王为纣臣之说不可信据。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