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工艺运动思想家揭示出形式颓废的本质是文明的颓废,是人类道德的颓废、灵魂的颓废,因此,他们感受到补救工业文明的缺憾和复兴人文主义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莫里斯说:我发现文明粗俗化的根源比我原来所想的要深,我逐渐地得出了结论:所有这些类型不是别的,正是人的内在道德败坏的外在表现。我们现在的社会形式,迫使我们进入这种内在的道德败坏,所以从外部来与它打交道是无济于事的。为此,莫里斯曾经主张,让现代工业文明摧毁所有艺术与装饰,让人类再回到未开化时代,以使再让世界变得美丽而激动人心。[10](p15)由此可见,手工艺运动的思想家们对传统文明的追恋,蕴含着一种现实的批判意识。然而,“回到从前”,即便是对于卢梭这样的思想家来说,也只能是一种价值批判意识;而对于现代人来说,更多的是一种心灵乌托邦。 在通往理想的道路上,手工艺运动中的思想家们非常看重劳动者,十分重视劳动的意义。1857年,罗斯金著《艺术的政治经济学》,回答了《论哥特式艺术的性质》一文中提出来的问题,即资本主义社会中劳动的性质是什么?罗斯金认为,成千上万的劳动者是人类财富的创造者,那些挥霍浪费的百万富翁们只是奢侈品的享用者。他不仅批评那些把享受者看成为财富来源的错误看法,而且主张国家只有合理地安排劳动,它的物质资料才永远不会匮乏。他还说:富人们哪,这些豪华的衣服是您从饥饿的嘴里夺过来而不是送进去的面包。为此,他特别称赞那些为民族财富而奉献的劳动者们,尤其是那些手工劳动者。 莫里斯是罗斯金手工艺思想的忠实信徒,他总是在以自己的理论和行为中履行罗斯金的观念:如果我们所有的人都是某方面的优秀手工艺家,如果对体力劳动的多种蔑视都已消除,那该有多好啊!我们的人民,在种种职业中,没有一个人不以从事最艰苦的手工劳动为荣。更重要的是,莫里斯自己也投入了脚踏实地的实践活动。他曾经在布卢姆斯伯里广场一所旧房子的地下室里,脚踏着沉重的法国式木底鞋,腰扎围裙,卷起衣衫的袖子,前臂上的染料一直淌到肘部,全神贯注、眉飞色舞地向人们讲述深奥的染色技艺,还不时地用多种染色和布料来予以证明。正是因为有像莫里斯这样的中坚人物,手工艺运动中的以民为本、以劳动为光荣的人文主义理念才一直延伸到20世纪。更有意义的是,手工艺运动的后继者麦克默多和阿什比,一直活到1942年才去世,他们也以事实展示出手工艺运动的倡导者们的思想理念在工业化背景下所具有的特殊价值和意义。 为了实现人文主义理念,手工艺运动的倡导者们曾试图以手工工业替代机器工业,调整艺术与技术的关系,使其融合而不是分离;曾经试图调整人与机器之间的关系,使人主宰机器而不是使机器主宰人。早在手工艺运动之初,科尔就曾希望,艺术家的活动能走向工业设计,使机械化生产走向手工工艺,以便使工业文明体现人的价值。令人关注的是,经过罗斯金,到了莫里斯时代,以手工替代机器的观念发生了变化。莫里斯说:“我并没有认为应当废除一切机器;我要用机器来制造一些现在用手工来制造的东西,也要用手工来制作另外一些目前用机器制造的东西;总之,我们应当是机器的主人,而不应该像我们现在这样,成为机器的奴隶。我们要摆脱的不是这种或那种有形的钢制的机器或铜制的机器,而是无形的商业专制的大机器,是它压制了我们大家的生活。”[3](p216)与罗斯金相比,莫里斯能更科学地面对工业文明的现实状况,能客观地面对机器工业与手工工业的辩证关系。更重要的是,他看清了资本主义的经济体制是这个时代最大的机器。从手工与机器的对立到两者的融合,或许能更有效地推进人文主义复兴的历史进程,更有效地使现代人从机器的奴隶变成为机器的主人。只有粉碎资本主义的商业专制和经济体制,才能使千百万民众的精神与生活获得真正的自由与解放。这一人文主义理念,正是国外许多马克思主义思想家们的追求:现代启蒙把人类从宗教背景中解放出来,然而人类又将如何从科技理性的牢笼中走出?! 以改良求复兴是英国手工艺运动得以成功的有效途径。与英国现代化进程的品性一样,渐进与改良具有历史与民族的特征。莫里斯之后,人们能更清醒地面对工业文明缺憾的根源与治疗方法。他们通过手工工场、工人协会、工艺美术展览等手段来实施自己的人文主义理念。他们已经认识到消除艺术与技术之间的鸿沟是实现人文主义理念的有效手段。作为手工艺运动的后来者,C.R.阿什比认为,通过理论探索,通过协会、工场和兴办教育的实践,我们应当充分感受到从事实上复兴中世纪时期的手工艺是不可能的,这是因为,现代工业文明不可能离开机器。(注:C.R.Ashbee, Should we stop Teaching Art? London, 1811, p. 4. 转引自N. Pevsner, Pioneers of the Modern Movement. London, 1936, p. 11.)只有认识到这一点,只有通过教育机制等社会实践才能真正地在历史与现实、机器与手工的结合中有效地实现手工艺运动的人文主义理念。 莫里斯和阿什比等思想家们对手工艺运动的认识来自于他们对实际生活的感悟。莫里斯曾经花费很多的时间和代价从事居室的装饰,可是,最终他却认为,这些只是一堆垃圾,而他本人更愿意与最简洁的白墙和天然的木制品生活在一起。莫里斯的这一感悟,一方面体现出手工艺运动崇尚自然、反对修饰,以本真取代技术的人文主义品性,而同时也披露出手工艺运动将面临困境,而且举步维艰。事实也的确如此。由于手工艺运动拒绝机器工业,拒绝市场,因此即便是有一些竞争力,也无从显示。尽管在其他国家影响很大,可是到了1908年,英国手工艺协会不得不解散,而只剩下一个作为托拉斯的重建的社会群体。阿什比感触很深。他深切地体会到,工业化是历史发展的大趋势,要想对抗工业文明是无济于事的。因此,在阿什比看来,罗斯金和莫里斯的思想只是一种“理智的卢德主义”,而他自己则希望从人的心灵、从工业文明的内部来重构时代的品质。 尽管阿什比等手工艺运动的思想家们对于手工艺运动的理念发生了变迁,然而他们的实践依然在继续罗斯金和莫里斯开创的事业。1890年,莫里斯曾创办凯尔姆斯科特出版社,出版以手工艺为基础的豪华的学术书籍。6年出了五十多种。此后不久,阿什比在伦敦手工艺协会总部所在地的马尔安德区,创办埃塞克斯宫出版社,试图发展以手工艺为基础的豪华书籍的印刷事业。尽管书籍印刷作为机器工业曾给手工艺带来冲击,然而此时已成为手工艺运动的思想们的重要使命。令人遗憾的是,手工艺运动虽然是一项充满着人文主义理念的伟大事业,虽然曾经影响美国等西方国家,并形成与日本等现代文明的交往,然而由于陷身于中世纪的文化阈限,而不能重建并力图复兴的人文主义,显然在脱离现实背景的情况下,最终只能作为一股潮流而被卷进以现代工业设计为背景的美术运动。当然,在人们面对现代工业环境、资源、技术理性与民族战争等现代文明百孔千疮般的缺憾时,人们还是称赞罗斯金等手工艺运动中的思想家。他们以复兴中世纪留传下来的以德性关怀为核心的人文主义理念,[11](p175)在人类文明的历史进程中,永远闪烁着传统文化的智慧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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