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通鉴》系于升平三年十二月辛酉。次年正月癸巳,慕容儁于邺阅兵,准备南下攻晋,甲午卒。慕容儁托孤距其卒日,虽时隔不久,但也非卧榻遗言,仓促之举。慕容儁要效法宋宣公传弟穆公之例,直接将社稷属恪,这尤其值得注意。应该说,传位给慕容恪,慕容儁既非真心,也不是夙有的打算。在其去世前一年,一次君臣饮酒赋诗,谈到周灵王早卒的太子晋,慕容儁触事伤怀,潸然泪下,对群臣发问:“昔魏武追痛仓舒,孙权悼登无已,孤常谓二主缘爱称奇,无大雅之体。自晔亡以来,孤须发中白,始知二主有以而然。卿等言晔(指前太子慕容晔)定何如也?孤今悼之,得无贻怪将来乎?”司徒左长史李绩称晔有八德。儁又问:“卿虽褒誉,然此儿若在,吾死无忧也。吾既不能追踪唐、虞,官天下以禅有德,近模三王,以世传授。景茂幼冲,器艺未举,卿以为何如?”李绩指出慕容暐有“二阙未补”,慕容儁于是告诫慕容暐要听此药石之言[2](p2840~2841)。细察二人之言,君臣恰似演了一场双簧。慕容儁借大宴之际,追念已故太子,并表明自己要“以世传授”。曹操、孙权追怀早逝之子,都有诸子争宠难定嗣位的背景,慕容儁引二者为例,其忧虑的则是嗣子年幼恐难以继承大统,借此来试探群臣。李绩是范阳士人李产之子,父子均曾仕后赵,再仕燕。李绩之言大概代表了汉族臣僚的态度。他所列举的慕容晔所具有的诸种德行,也是汉人心目中君主所应具备的品格,简言之就是尚德,才能出众与否倒在其次。他虽然指出慕容暐的缺点。但从另一方面来说是希望他能成为一个合乎标准的君主,实际上是拥护现任太子的。所以慕容儁在向慕容恪托孤之时,特意提到李绩“清忠方亮,堪任大事”,要重用他。 但慕容部人的意见则不太一致。慕容儁临终顾命,以慕容恪专录朝事,慕容评、阳骛、慕舆根等人辅政。慕容评是慕容廆之子,辈分最尊而才干庸劣;阳骛是汉人,不久死去,没有发挥多少作用;慕舆根是慕容燕事业的重要参与者,屡立大功。慕容儁去世,受命辅政的慕舆根却劝慕容恪废慕容暐而自立。史称: 根性木强,自恃先朝勋旧,心不服恪,举动倨傲。时太后可足浑氏颇预外事,根欲为乱,乃言于恪曰:“今主上幼冲,母后干政,殿下宜防意外之变,思有以自全。且定天下者,殿下之功也。兄亡弟及,古今成法,俟毕山陵,宜废主上为王,殿下自践尊位,以为大燕无穷之福。”恪曰:“公醉邪?何言之悖也!吾与公受先帝遗诏,云何而遽有此议?”根愧谢而退。[3](p3180) 慕舆氏,为慕容支族别为一氏者[5](p112),是慕容部重要成员之一。慕舆根劝慕容恪行废立之事,史家解释为其不满慕容恪掌权,欲乘机作乱。仔细分析,似乎不这么简单。慕舆根劝慕容恪“宜防意外之变”,思自全之计,也即“自践尊位”。慕容恪处主幼国疑而自身又位尊望重,这是指出其面临的现实危机;“定天下者,殿下之功也,兄亡弟及,古今成法”,这是指出慕容恪继位的正当性,其所依据的正是慕容部落的传统。《通鉴》此处胡注曰:“此殷法也,非周法也。”《晋书·慕容暐载记》作“兄亡弟及,先王之成制”。我们认为,无论古今成法还是先王成制,与其理解为商代之法,不如理解为慕容鲜卑的习惯法。慕舆根“思恋东土”,认为“天下萧条,外寇非一,国大忧深,不如还东”,[3](p3180~3181)表明他的思想还停留在部族时代,满足于称霸辽东,对进据中原、改用汉制持保留甚至是抵触情绪。史称“及儁死,群臣欲立慕容恪,恪辞曰:‘国有储君,非吾节也。’于是立暐。”[2](p2847)慕容儁对群下已表明以世传授的态度,而他死后臣僚却仍要拥立慕容恪,只是由于慕容恪的坚辞不受,慕容暐才得以继位。这显示前燕政权内支持慕容恪继位的并非极少数人,慕舆根代表的也不仅是他个人的倾向。后慕舆根及其党羽遭到诛杀,所谓“是时新遭大丧,诛夷狼藉,内外恟惧”,[3](p3181)可见株连的范围不小。君位交替之际,前燕内部又经历了一次动荡。 另一方面,慕容儁称帝后,世子慕容晔被立为太子,但太子地位并不突出。《晋书·慕容儁载记》称给事黄门侍郎申胤上书:“今皇储过谦,准同百僚,礼卑逼下,有违朝式。太子有统天之重,而与诸王齐冠远游,非所以辨章贵贱也。”提出应该依汉晋之旧,在冠服礼仪上有所体现。而慕容儁答曰:“太子服衮冕,冠九旒,超级逼上,未可行也。”太子与诸王均礼,慕容儁视重太子之礼为超级逼上,说明其在汉化进程上所达到的程度仍然有限。慕容鲜卑进据中原,南有东晋,西有苻秦,强邻虎视,外在形势还很严峻。而在慕容部历史上,以十岁幼童担任首领的事还前所未有。基于现实的压力和传统的影响,慕容儁临终之时,一反初衷,准备传位于弟。由于慕容恪的坚持,前燕君权的以世传授才得以确立下来。 慕容儁对慕容恪以周公之任期许,后者也履行了自己的诺言。慕容恪诛灭慕舆根及其党羽,镇之以静,安定了国内局势。此后前燕从东晋手中夺取洛阳,略地兖州,慕容鲜卑的事业稳定向前发展。《太平御览》卷一二一引《十六国春秋·前燕录》称:“初,暐委政太宰恪,专受经于博士王劝。”越七年,慕容恪、慕容评以境内水旱为由请逊位还第,不被获准。次年,慕容恪卒,慕容暐始亲政。因而这一时期内慕容恪虽称辅政,实则代行皇帝权力。这样慕容部落立长立能传统与汉制立嫡有机结合起来,形成良好的过渡机制。可以说,慕容恪是推动前燕向中原王朝演进道路上起了关键作用的一位人物。后燕慕容盛称;“至如我之太宰桓王,承百王之季,主在可夺之年,二寇窥窬,难过往日,临朝辅政,群情缉穆,经略外敷,辟境千里,以礼让维宗亲,德刑制群后,敦睦雍熙,时无二论。勋道之茂,岂可与周公同日而言乎!”并命作《燕颂》以称颂慕容恪的功绩。[2](p3100)慕容儁以周公之任期许恪,慕容盛更以为恪之功德是超迈周公的,这从某种程度上代表了燕之后人对慕容恪的评价。 三慕容垂的安排 慕容垂是后燕政权的缔造者,也是一位命运多舛的人物。慕容垂是慕容皝第五子,本名霸,才干超群,慕容皝本有意立为世子,因朝臣反对才立了慕容儁,“然宠遇犹逾于世子”,这使得慕容儁对他十分猜忌。慕容儁即位之后,借故改慕容霸名垂;大举南下时,又派慕容垂留镇龙城,“垂大得东北之和,儁愈恶之,复召还。”[3](p3140)慕容儁卒,慕容垂不预顾命。慕容恪临终,屡屡嘱咐慕容暐以慕容垂继己之任,但最终还是才能平庸的慕容评担任了太宰。在前燕政权中,慕容垂一直遭到政治上的冷遇、排斥。晋太和四年(369年),桓温北伐,慕容暐准备北返龙城。慕容垂主动请缨,率军击败桓温,保存了前燕。但功高之下,更受猜疑,慕容评与可足浑氏欲行诛杀,慕容垂被迫出逃,先奔龙城而不得,转而西投前秦苻坚。慕容垂的出逃,颇类于吐谷浑、慕容翰悲剧的再演。不久,前燕为苻坚所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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