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得注意的是,晋升平四年(360)初慕容儁去世,升平三年与群臣宴谈明志,升平二年曾发生实际针对慕容垂的巫蛊之案。史载: 燕吴王垂娶段末柸女,生子令、宝。段氏才高性烈,自以贵姓,不尊事可足浑后,可足浑氏衔之。燕主儁素不快于垂,中常侍涅皓因希旨告段氏及吴国典书令辽东高弼为巫蛊,欲以连污垂。儁收段氏及弼下大长秋、延尉考验,段氏及弼志气确然,终无挠辞。掠治日急,垂愍之,私使人谓段氏曰:“人生会当一死,何堪楚毒如此!不若引服。”段氏叹曰:“吾岂爱死者耶!若自诬以恶逆,上辱祖宗,下累于王,固不为也!”辩答益明,故垂得免祸,而段氏竟死于狱中。出垂为平州刺史,镇辽东。垂以段氏女弟为继室;足浑氏黜之,以其妹长安君妻垂;垂不悦,由是益恶之。[3](p3172~3173) 这一事件,《晋书》载记及《太平御览》所录《十六国春秋》均失载,赖《通鉴》得以存留。事件的起因虽有可足浑氏对段氏不满的成分在内,主要还是慕容儁对慕容垂强烈的疑忌心理。巫蛊之事,显然是无中生有。慕容儁收掠段氏及吴王属官,颇有置慕容垂于死地的意味,段氏悟出其中的利害,拼死不招,终至枉死狱中。由于段氏之死,事情似乎不了了之,慕容垂暂时虽无性命之忧,但仍遭贬谪。慕容儁对慕容垂的打击部分达到了目的,这一事件或许可以视为他对身后之事考虑的一个环节。 这一事件中涉及的可足浑氏与段氏的矛盾也值得分析。段氏为段末枉女,出自鲜卑段部。段部自段务勿尘立国辽西,为晋幽州刺史王浚所联合,共同抗击刘石。务勿尘死,子段疾陆眷立,后族子段末柸继立;段末柸死,弟段牙立,后段疾陆眷孙段辽杀段牙而立,终被慕容皝与石虎联手攻灭。鲜卑段部与晋的接触较早,联系也更密切,实力开始也较慕容部为强,且数次与慕容为敌,所以慕容廆、慕容皝父子均与之联姻,以缓和二者关系,谋求在辽东拓展势力。慕容皝称燕王,追尊慕容廆为武宣公,夫人段氏为武宣后;立夫人段氏为王后,世子儁为王太子,看来慕容皝与慕容儁之所以能承袭父位,都与母后段氏大有关系,与段部这样一支强大势力的存在有关,可谓是子以母贵。由于有这样的显赫背景,慕容垂妻段氏得以自傲,以贵姓自居,招致了可足浑氏的嫉恨。慕容儁、慕容暐之后可足浑氏,陈连庆认为当是慕容部贵族[6](p66、68)。是段国既灭,慕容君主转而与部内贵姓通婚。慕容皝之妻可考者除段氏外,还有兰氏,生慕容垂;高氏,生慕容恪。兰氏,为匈奴四大贵族之一,《魏书·官氏志》:“北方有乌洛兰氏,后改为兰氏。”清人陈毅、近人姚薇元均以为即匈奴兰氏,其说甚是[6](p11)。北匈奴遁走,留在塞上的余部大量涌入辽东与鲜卑融合,但除宇文部外,已不能占据主导地位。兰氏人物在前燕出现极少,反映其地位不高,慕容皝欲立慕容垂,受到来自下面的压力而作罢,这压力可能部分来自段部;慕容垂不被立为嗣子,可能与没有强大的母族支持有关。高氏,盖出于高句丽,慕容部与高句丽之间战争不断,多有虏获,高氏大概是被掠之属。这样看来,慕容鲜卑君后嫡庶之分,关键在其所出氏族的贵贱强弱与否。在这样的背景下,子以母贵,就包含与汉制重立嫡子相当不同的内涵,差异之处在于慕容鲜卑君主之妻后往往拥有强大的妻族后族为外援,其成为正室是有实力作支撑,而不仅仅是空有名分,从而干预政治的现象也就往往有之。自周以来汉族君位继承以立嫡立长为原则,即以自然原则确立继承人的优先权,消除选贤与能所带来的统治上层的争斗,保证统治集团内部的稳定。以自然原则代替竞争原则,旨在防篡杀,虽然争位篡杀的事例代代而有,但立嫡立长的准则被一致认同,凝固成国家意识形态的的一部分。慕容鲜卑自慕容廆以来推行汉制,君位传承形式上实行立嫡立长,这固然是其汉化成果的一个表现,但我们应该看到这种表象背后深深的鲜卑部落传统烙印。 慕容垂出奔前秦后,由于王猛设计陷害慕容垂父子,世子慕容全(一作“令”)又逃回前燕,后被杀。前秦淝水战败,慕容垂乘机复国,定都中山,建立后燕政权。慕容垂称燕王,慕容全母弟慕容宝被立为太子。慕容垂即皇帝位,慕容宝称皇太子。近十年中慕容垂东征西讨,先后翦灭丁零翟氏和西燕慕容永这两支重要的割据势力,奄有前燕之地,国力也臻于鼎盛。后燕建兴十年(395),慕容垂命慕容宝率大军伐魏。对这场战争,后燕内部有不同的意见。《通鉴》晋孝武帝太和二十年五月条记载:“散骑常侍高湖谏曰:‘魏与燕世为昏姻,彼有内难,燕实存之,其施德厚矣,结好久矣。间以求马不获而留其弟,曲在于我,奈何遽兴兵击之!拓跋涉珪沉勇有谋,幼历艰难,兵精马强,未易轻也。皇太子富于春秋,志果气锐,今委之专征,必小魏而易之,万一不如所欲,伤威毁重,愿陛下深图之!’言颇激切。垂怒,免湖官。”北魏自道武帝拓跋珪复国,一直依赖后燕的支持,后燕也借之来保障北边的安全。燕魏如何由结盟到为敌,本文无意置论。不过后燕大军征战历年,已呈疲势。慕容垂在讨伐西燕前,就遭到诸将的反对,“以慕容永未有衅,连岁征役,士卒疲怠,请俟他年。”[2](p3088)北魏虽叛,不过只是后燕北边的一个小国,远非心腹之患,慕容垂于灭西燕次年不顾将士疲怠,一意孤行,再次出动大军伐魏,并坚持以太子慕容宝为统帅,颇耐人寻味。 慕容垂在前燕时虽历经坎坷,但在君位以世传授这一点上却与慕容儁意见并无不同。慕舆根劝慕容恪代立,慕容垂建议诛杀慕舆根。[2](p2848)在立慕容宝为太子后,慕容垂对其加意培养。后燕建兴三年(388),慕容垂为慕容宝起承华观,以宝录尚书政事,“巨细皆委之,垂总大纲而已。”[2](p3087)不久又以宝领侍中、大单于、骠骑大将军、幽州牧。建兴八年,加慕容宝大单于。让慕容宝录尚书事,是锻炼其处理政事的能力;加大单于号,等于把统军大权交给慕容宝。使继承人领兵、主政,是十六国时期较为普遍的作法(注:如汉主李寿以其太子势领大将军、录尚书事;石勒也使其太子省可尚书奏事,“征伐刑断大事乃呈之”。见《晋书·石勒载记下》;石虎时,“使(石)邃省可尚书奏事,选牧守,祀郊庙;惟征伐刑断乃亲览之”。石宣为太子,“为大单于,建天子旌旗。”“以石韬为太尉,与太子宣迭日省可尚书奏事。”见《晋书·石季龙载记上》。),意在使继任者获得行使权力的能力与实力。空有太子之位而无实力作后盾,想要成功继位几无可能,匈奴刘汉、前赵、羯石氏在易位之际的历史已证明了这一点。慕容垂接受历史的教训,力图防止类似事情在后燕发生,采取种种手段确保太子慕容宝顺利继位。为慕容宝立嗣,是慕容垂稳定慕容宝太子地位的又一举措。史称“初,垂以宝冢嗣未建,每忧之。宝庶子清河公会多材艺,有雄略,垂深奇之。及宝之北伐,使会代摄宫事,总录、礼遇一同太子,所以见定旨也。”[2](p3093) 慕容宝所获得的这些待遇,比起前燕太子与诸王齐冠远游无疑有了很大提高。但他的太子地位仍有不稳固的一面。前文提到慕容垂妻段氏为保全其夫而枉死狱中,慕容宝即此段氏所生。慕容垂称燕王,又纳段仪之女为继室,史称后段后。慕容宝初为太子,“有美称,已而荒怠,中外失望”。后段后曾劝慕容垂从其他诸子中择贤而立,慕容垂不纳,称:“汝欲使我为晋献公乎?”[3](p3427)太子能力受到怀疑,甚至有废立的意见提出,这不能不使慕容垂警惕。另外,慕容宝作为太子一直留守中山,诸弟如慕容农、慕容隆、慕容麟等则随慕容垂征战四方,都是能独当一面的将才。没有值得夸耀的功勋来威服部人,以慕容部崇尚勇武的传统来看,慕容宝的确是难以服众的。后秦姚苌进击苻登,尹纬建议:“太子纯厚之称,著于遐迩,将领英略,未为远近所知。宜遣太子亲行,可以渐广威武,防窥窬之原。”[2](p2972)尹纬此语,或许可以作为慕容垂坚持以慕容宝领重兵而伐弱魏之举的注脚。我们以为,慕容垂派慕容宝伐魏意在以必胜的把握去打一场小仗,使慕容宝借战胜之威来稳固地位,顺利继承燕统。
(责任编辑:admin) |